她走了半天，终于挪动到亚当跟前：“哥哥。”

“难道你忘记了吗？”

“杀死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亚当的瞳孔猛然缩紧。

两年前的雨夜，疫病刚刚开始虐行的头两月。

那是个令人烦躁的秋季，细雨连绵不绝，街区里的下水管道几年没通了，一到下雨的时候水永远堵塞在那，尤其是这种时候——污水混着尸水堵在街区地势最低的地方，眼看就要涨到亚当家门口。

十五岁的亚当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门口放着彭斯夫妇被草草卷起的遗体，年幼的妹妹吵着闹着要吃抹果酱的面包，被他一气之下锁在屋里了。

房东太太上午来过了，要他明天中午之前补齐四个月的房租，否则就要把他们一家通通赶出去……污水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但是今年父亲不在，他得想办法排水……政府昨天就停止了施粥，市面上的一颗圆白菜现在要六英镑一个……汤姆大叔的面包坊还开着吗？不，他的妻儿患上鼠疫惨死了，一个月前就已打烊关门……

他细数着家里的一切，摸摸自己口袋里的几个硬币，耳边传来妹妹饥饿的哭声，心里直发愁。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过抛下妹妹，和父母一起离开。

就在这时，格朗医生踩着污水进来了。

“到处都是死人。”戴着鸟嘴面具的格朗医生面色不善地进门，一眼就看见地上的彭斯夫妇的遗体。

他抬脚跨过去，走到亚当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亚当?彭斯？你就是木匠彭斯捡来的孩子？”

亚当抬起眼皮看他。

格朗医生说：“你知道的，我房子里的家具一直都是你父亲在打造，现在他死了，我也想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他的孩子。”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地上的遗体：“这两具尸体，你卖给我吧。”

“女的这具二十英镑，男的十五。”

亚当瞪大了眼睛。

三十五英镑，别说现在了，要是放在两个月以前，这笔巨款都相当于他们家两年的收入。

亚当没抬头，死死盯着父母的遗体。

格朗医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心存芥蒂，便解释道：“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方圆十里的外科医生都在高价买尸体，现在鼠疫横行，我担负着解决疫情的责任，你不会不懂吧？”

“你父母的尸骨都发臭了，尤其是你母亲的。这条街后面就是乱坟岗，你要是找到了更新鲜的尸体，都可以送来给我，越新鲜，我能开出的价格越高，最好是没被感染过的……”

隔壁小屋里传来女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格朗医生听得心里烦躁，突然福至心灵，说：“说起来，我现在最缺的就是小孩的解剖记录，莱克将军的女儿染上了瘟疫，现在正重金求医。这样吧，如果你能为我找来六岁女童的尸体——要新鲜的，而且生前必须健康，我给你八十英镑，怎么样？”

亚当脑子里嗡鸣声不止，他甚至不记得格朗医生是怎么离开的。安娜已经没力气哭了，她还很懵懂，亲人的死亡和瘟疫的残酷对她来说太过庞大，她年幼的见识还不足以让她接受这些事情。

她只能每天跟着哥哥身边，吵着闹着要她最爱吃的柠檬糖，家里的蚊蝇和街上的死鼠跟她有什么关系？只要哥哥一直在她身边，天塌下来都有哥哥顶着，世界上的一切困难都与她无关。

亚当在原地坐了很久，从傍晚坐到翌日凌晨。

这个晚上他想了很多，先是母亲生下安娜后对他的冷眼相待，然后是父亲叮嘱他必须保护好妹妹，一刻都不能离开安娜，连死前说的最后一件事都是“把我的尸体藏好，别让安娜看到”。

他像安娜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贫民窟里的大孩子学会偷东西了，有时候运气好，偷的钱够吃一顿大餐，有时候运气不好，被熟客认出来或被抓个正着，都会被抓起来痛打一顿，大多时候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喝臭水沟里的污水、吃野狗剩下的骨头。

而现在他衣着完整、身体健壮，离圆满富足的平静生活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亚当拖着一个巨大的裹尸袋，离开了他生活十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