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与冯孝惠所生的孩子竟然还活着,而且曾经以那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方式,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赵桓征。
“陛下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宫闱权力场上,赵桓征是年轻的老手,娴熟于翻云覆雨玩弄人心。
赵桓征究竟是如何将雁翎哄骗在身边,期间过程听起来有几分传奇,但是杨世延究竟是不能相信。
尽管,赵桓征对雁翎的爱慕与宠爱,已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闹得京师人尽皆知了。
杨世延的心里还来不及涌动起发现骨肉的感动,就开始担心起雁翎的处境。
血浓于水,寸寸揪心。
“看来,大将军果然是柔情的英豪。”
赵桓征微微侧目,看向在不远处默默观瞧着大牢内一切的雁翎。
这个角度,杨世延觉察不到她的存在,她却可以看得清楚杨世延眼角闪动着泪珠。
赵桓征心里在呐喊,呐喊着一直渴望着亲情的雁翎能够动容,动容到愿意以任何一种羁绊,继续留在京师,在他目光可及的范围内。
“若孤说是十成十的真心,大将军会相信吗?或许在您看来,应当没有什么人比我更绝情了。”
杨世延微微顿首,唇角也不受控制的微微抽动了一下。
赵桓征的回答在他的料想之外。
然而,似乎此刻又没有什么人比他更加了解,对一个女人十成十的爱意,究竟是否存在,以及到底是什么滋味。
“陛下,老夫有一个请求……我,我想见见她。”
杨世延一生戎马,位极人臣,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有自己的骨肉,他固然是对养女视如己出,然而到了此刻,知道了自己有了亲生骨肉,才明白,所谓养恩比起血脉,其牵动心绪的能力,不足万一。
“见了又如何?大将军也知道,孤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赵桓征言语轻柔,当着一对失散了十几年的父女,说着最残忍的话。
“难道大将军……比起做权臣,还想做个慈父吗?”
杨世延重重坐下,在一堆地牢的草垛中,心头涌动了五味杂陈之感。
“难道殿下可以网开一面?就不怕老夫是权宜之计吗……”
赵桓征轻笑,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枚虎符,对杨世延亮了亮,“大将军莫不会还以为此刻的军权能再度回归到手中吧?”
“呵……”杨世延道:“殿下真是少年裘马,这么快就清缴了兵部,令老夫刮目相看。”
赵桓征不理会这种奉承,哪怕知道这绝对是发自杨世延的真心。
他不是来和杨世延分什么胜负,而是要挽留另一个人的心。
戏码做足,赵桓征从衣襟里掏出一道白绫,隔着大狱的木栅,丢到杨世延的面前。
“大将军,请便。多谢你这么多年虎视眈眈,让孤没有一刻敢懈怠,夙夜在公地走到了今天。如今,于情于理,您这权臣都该退场了。我会让太史令多记载些大将军的丰功伟绩,也会如实写明白咱们之间的恩怨,让后代子孙,不至于忘记大将军的威名。”
“您可以……上路了。”
杨世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冷冷的笑,听起来像是雄狮暮年的悲鸣。
“呵呵……我一手教诲的太子殿下,如今要亲眼看我自裁于御下!可悲!可叹!”
他将白绫捡起来,捏在手里,一双拉惯了弓箭,握惯了刀枪的大手,依旧沉稳有力,即便是面对这样一败涂地的命运,也是孔武而坚定的。
雁翎远远地看到一道白色,陡然被抛起,穿过了大狱屋顶上的横梁,杨世延用一双大手迅疾地在白绫两端,打了个死死的结。
马上要告别了,这一生戎马在途,波澜壮阔,立过不世之功,也有过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比起世上九成九的人,杨世延都算是值得的。
甚至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得知自己居然还在世间有骨血,而且自己居然有幸与她见过面了。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紧握住白绫的双手抖动了一下,将目光复又投向了赵桓征。
“大将军若是还有话要说,我都会牢记于心,您但说无妨。”
赵桓征的语气波澜不惊,柔和温润,然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自己激动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又无异于一场豪赌。
他期待着,像是蛰伏在陷阱旁等待着收获的猎人。
“既然殿下已经胜券在握,老夫这条命也已经任由殿下捏在掌中。能令老夫在临死之前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女儿,真是感恩不尽。老夫只是有一个请求……”
杨世延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将死之人的言辞总是令人动容,与其和眼眸都是湿润而苦涩的:“既然,殿下对那孩子是十足的真心,可否答应老夫一个请求。”
“请讲。”
“自古宫闱之争往往伴随着杀戮与血腥,殿下成长于此,没有人比您更加清楚。既然我此生和那孩子没能相认,终是遗憾不能尽父亲的责任,就恳求殿下一定要护佑她一生周全,平安喜乐。也算是……也算是了却老夫唯一的心愿。”
赵桓征微微侧目,看到身后的雁翎,昏暗中只有一个窈窕的轮廓。即便只是一个轮廓,赵桓征还是从中看到了微微的悲伤。
这一丝悲伤,让赵桓征心疼,但又确定了他的胜券。
“自然,孤对雁翎是一心一意,过去一年搅动得京师天翻地覆,大将军身在朝野,应该无比清楚。”
“那便好……老夫一生戎马,如今落得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
杨世延再度握住白绫,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几不可查的抽泣声,是一个女子。
多年沙场上的训练,杨世延的耳力极佳,原本已经套在白绫上的头颅又取出,踉跄几步到木栅前,凝视着远望。
是雁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