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之间,雁翎竟然对赵桓征生出来一丝异样的、冰凉的,陌生感。
甚至可以说,惧怕。
他却还并没有处置完。
最后,赵桓征眼神中的阴翳沉重了一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道:“至于浣衣所的几个执事,凡总与此案涉嫌者,皆斩断手指,寸磔。”
一直跪在地上簌簌记录着的秉笔太监,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也微然顿挫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又继续写下去。
“好了,”赵桓征抬起叩着妆台的手指,微微舒了一口气,吩咐秉笔太监:“即刻把孤的意思,发中书舍人视阅,没有什么错漏,便交由戒律院一一去办。尚书省亦抄送一份,特送京兆伊,扣他半年薪俸,算是一个警告!”
“是。”
秉笔太监迅疾而稳健地把绢与笔墨收起,退了下去。
赵桓征回首,看到雁翎双目无光地立在那里。
门口的侍女方才已经听到了室内瓷器掉落的声音,但是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除了侍卫总领大人,也就是姜望,按照规矩,没有品阶的宫人都不可以进去,因为秉笔太监在场的时候,一般涉及朝政,奴才们需要避嫌,不得旁听。
此刻秉笔太监出来了,她们才弯着腰,簌簌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又迅捷地把地上散落的瓷片和胭脂收拾干净。
赵桓征微笑着走过去,到了雁翎跟前,把她复拥抱在怀中,继续去品味体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感知到怀中人浑身微微的战栗,他以为她是着凉没有完全好,于是扶着她到了床边继续坐下。
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畏缩着落在地板上,许久也是空洞洞没有光彩的。
赵桓征自然猜得到她是头一次看到自己拟旨的样子,有些陌生的害怕。
然而他又觉得有些不解,分明他们早就一起做过杀人毁尸的事,还不止一次。第一次在破庙中,雁翎拿了马灯,果决坚毅地将火苗投掷出去的帅气背影,几乎是两人分开后,他每每都要去回味一遍的美好图景。
他最怕她是因为寒凉,心神不稳,落下病根,毕竟脖子上的勒痕他看得见。于是,他扶着她的肩膀,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与自己对视着,一片宠溺的眼神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抬眸,怯生生的。
她在想他方才处置的那些人,除了太子詹事和京兆伊这样的大官和家眷,其余人她几乎都见到过。特别是浣衣所的那几个,常芳、孔梅还有亲自对她行刑过的秀云,更是日日相处过好几个月的光景……
昔日颐指气使的人,那样鲜活的、即便是恶贯满盈也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如今因为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被斩断十根手指,她不懂何为所谓的“寸磔”,但那个秉笔太监的颤抖她看在眼里,料到她们活不成了。
她此刻心里不平静,并非她善心泛滥,去同情要勒死她的刁奴,自然,那等恶人是死有余辜。
让她感到惊惧的是,东宫本身。
无论这殿堂多么金碧辉煌、斗拱多么巍峨、器具亦奢靡到让她瞠目的程度,这里也是一个上位者随时能因为一朝喜怒,如同碾死蝼蚁一样,拿捏位卑者生死的地方。
正如,若与她有过一段过往的不是赵桓征,而是旁人,今日香消玉殒的,本该是她。
后怕。
对啊,这里不是民间,这里处处精美考究,同时也遍布着死亡的危机……雁翎忽然懂了那一句说书人惯常挂在嘴边的俗话——伴君如伴虎。
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努力对赵桓征挤出一个生涩的、情不由衷的笑,对他说:“没什么,我会好起来的。”
像是对他的掩饰,又像是,真正在一片茫然的恐惧中,对自己无力的鼓励。
赵桓征眼波微微一转,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笑容,无论如何,她现在好好地坐在他眼前,还活着,而他为她做了主,今后也不会再有人敢欺侮于她。
甚至她会从此享受到一切荣华繁盛,钟鸣鼎食,只要他愿意给。
因为太子匆忙进来,雁翎的唇上没有来得及点上胭脂,方才那小白瓷瓶也粉身碎骨了,她的唇彩只能这样裸、着。
然而这天然的唇珠,不点自绛,被他掬起在一捧思恋里,到底还是很诱|人的。
寝殿里所有的下人早就识趣地出去了。
这里是东宫,任何一株草木都是赵桓征的,也自然包括雁翎。
最后,他没有忍住,也不需忍、不想忍了,就这样坦荡又热切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香甜,能沁入他的心脾,炽热所到之处,比任何鹿血与松茸都滋养他的热望,那在梦中不能去实现的,因为与她的这场重逢,今后都可以一一被满足。
雁翎感觉到他的唇舌冲撞无度,显然比上一回放肆得多,几乎不假任何克制,甚至就要继续杀人放火。
她必须阻止,又不敢推拒,甚至在他一次次的冒犯和闯入中,渐渐有些迷醉。
然而方才他生杀予夺时,眸间那寒凉的神色,在她心里像是另一种令她窒息的绳索,让她此刻断然无法享受任何的情爱,只有用力把理智牢牢抓在手中。
她以尽量柔和,不会惹他不快的力度推开他,怯生生地低下螓首,忽然很想问问他,所谓的“寸磔”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话到嘴边,她听到自己说的却是:“殿下,我想洗个澡了……”
——
【注】寸磔:凌迟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