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雁翎的眼角挂了水珠,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气水。
阿娘过世不过十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个十六七的黄花大闺女,原来在世人眼里不仅美好,还是可堪觊觎的一件值钱物件。
是真的,一个弱女子,在这么个异乡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昔日微笑问候的近邻,转眼间也能为了几吊钱银把人活埋。
小小的山镇,竟也虎兕环绕,处处是阴险的恶人打她的主意,稍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钱六惨死的模样,让她心里发紧,折了一个钱六,还有王六李六,该要如何提防?
雁翎摸摸眼角,狠狠拭去泪珠子,心里默默叹息:阿娘,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攒一笔大钱银,回来把你的坟茔迁走,我到哪里,阿娘就去哪里。
人在黑暗里,豆丁大的烛火也是救命的希冀。雁翎觉得自己此刻需要一份盼望,才能有勇气往前走。
雁翎长到十七岁,从未觉得如此艰辛,如此孤独。
万幸,破庙里佛祖显灵,天降了这么一个人护住了她的清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了她一命。
雁翎想起屋里那个伤重的人,心想纵然是顶着包庇他杀人之举的罪名,也认了,一定要好生照拂他伤愈才行。
只不过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这处院落难保不被人发觉。
雁翎拿定主意,等“恩公”身体稍稍痊愈,但凡能够起身,她便立刻动身北上,那怕一路乞讨,也要到上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想着想着,雁翎便昏昏沉沉在澡盆里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自己饿了,才缓缓睁开眼睛。
陡然间,雁翎看到柴房的那扇柴草门竟然是打开的,天光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洒进来,在昏暗的柴房的土坷垃地上投出一个矩形的光影。
莫不是刘成举或者钱六的党羽寻了她的足迹?
几乎是吓白了脸色,雁翎从水盆里跳跃出来,去拿放在一旁的阿娘的旧衣衫。
就这样胡乱地套上衣服,连前襟的系带都没系牢靠,雁翎就蹑手蹑脚地往柴房门外看。
昨日晒在院子中的那恩公的上襦不见了。
再看,院子里依旧安静一片,似乎没有什么旁人。
稍稍放松了心情,雁翎才走出柴房,听到恩公那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轻盈了脚步往那处走,正看到赵桓征已经起身,赤裸着上身,正在穿衣服。
猿背白皙,肌肉的轮廓隔着几步之遥也看得清楚。
雁翎觉得自己脸颊发热,许是红了。
也是感觉到她的走进,他转身看见了她,却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衣服也穿好了。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刀伤处已经被粗陋的棉线略略缝好,看得出小姑娘费心了。
因为流了不少血,此刻他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气色称不上好,但依旧掩盖不住眼睛里的光彩,温润如玉,鼻梁挺拔,鬓角散落有一分凌乱,垂发却只让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多了一份不羁之意。
长得好看的人,向来都知道自己好看。
赵桓征也不例外。
从十四五岁拔起身量,京城的贵女投来的目光其实与雁翎并无二致,只是碍于他至高无上的太子之尊,不似雁翎这样毫不掩饰。
“多谢姑娘昨日辛苦搭救。”
他记得昨夜发生的每件事,醒来时纵然血气不足,也知道胸前伤口上的木炭和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是什么人所为。
无论对朝臣还是对奴婢,他向来礼貌,哪怕说的是杀了他们的口谕,他也是这样温润如玉的。他可以随意决定众人的死生与荣辱,自然没有必要不雍容。
此刻对一个身份低微入尘埃,本该这辈子都活在山村里的农女,他更是习惯地谦和有礼。
这样好听的声音,落在雁翎耳中,却像是珍珠落玉盘。
她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还这样有礼有度,此刻便慌乱起来。
“公子客气了,是你救我在先。”
雁翎胡乱地回应,学着阿娘去郡县太守家帮厨时那样的礼貌,说话尽可能文绉绉的。
她不似赵桓征那样自信,此刻已经脸红到了耳根,于是垂下头看脚尖。
不看还好,一看才知道自己方才从柴房里出来得急,阿娘衣衫的系带已经散开了,在赵桓征的角度,若是看下来,可以直接看到她心衣上粗笨的刺绣……
还有一片洁白的纤纤腰肢。
雁翎立刻转身,往柴房里慌张地走,躲到里面才手忙脚乱地把衣襟整理好。
只怪阿娘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不太合身,穿起来也不似那样熟稔。
然而看到开着的柴门,雁翎才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恩公到底是什么时候醒来的?莫非他醒来,便四处走动,方才已经来过柴房,所以柴房的柴草门,才会洞开着?
赵桓征见她是害羞了,心中暗自有些好笑。
一阶农女罢了,东宫秀色如云,也没有入他法眼的,难道今日因为她略略照拂了自己就要坠入什么男情女爱?
他此刻觉得站得久了,有些头晕,于是便坐下来,倒想看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置这个知晓了她行踪的女子。
他看了看床头,雁翎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枕边,他默默拿起来掂了掂,若是她要把自己的行踪拿去告诉什么人换取悬赏,倒不如现在就一剑封喉。
毕竟,皇后自幼就教导他,权势之高要踏在无数枯骨之上,唯有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正想着,只见雁翎端着一只粗瓷的碗进来,碗里热气腾腾飘着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