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澜道:“乐兄应当知道,澜这些年身体抱恙,仕途中断。实则这是对外的说法,澜并非染病,而是家父在岑州守城时,澜被北苍人所擒,种下了奇毒。”
寒冬腊月,魏安澜的手颈皆敞露在外。
“这种毒无色无味,发作时皮肤有烈火灼伤之痛。只有置于极寒中,方能缓解一二。但久而久之,寒气入体,种种寒症随之而来。人与死,也就没有两样。”
乐斯年笑道:“恕乐某驽钝,大人口中的毒,与舍妹何干?”
魏安澜说:“此药在北苍被称为日毒‘羲和’,与月毒‘望舒’一起,分别被日月教的教首用来惩罚叛教之人与他们的追随者。只有一种解药能根除‘羲和’,也即——身中‘望舒’之人的血。乐小姐这些年身体因何亏空,乐兄应当很清楚。”
如果说日毒是对叛教者的惩戒,那么月毒则是瓦解双方信任的手段。因此两者通常被用于镇压叛乱,追随者为了活命,往往率先杀死领袖,食其血肉解毒。叛军意志涣散,也就不攻自破。
乐斯年的笑淡下,正待反驳,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与其提心吊胆,不知铡刀何时落下,”乐绮眠走出屏风,栀子般的裙摆垂在身后,“这样摊开了说,对二公子与乐家也好。”
魏安澜见她从屏风后出现,却不意外:“乐小姐请说。”
乐绮眠说:“没有根据的消息,只怕无法使人信服。”
魏安澜道:“如果乐小姐是问澜从何得知望舒之事,流放地的官吏可以回答小姐。”
言下之意,乐绮眠被流放地的官吏密切看管,要发现毒发时的异常不难。
乐绮眠耸了耸肩:“既然不愿据实相告,我与二公子没什么可谈。”
魏安澜安静下来,再开口时,浅笑加深:“乐小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不过,这件事得家父之令,不能告知小姐。小姐只需知道,魏家当真要寻身中望舒者,不过多花些功夫。你的份量,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两家各有所求,澜也并无加害你的必要。”
与魏安澜两次接触,对方皆谦和有礼,眼下猝然露出锋芒,乐绮眠绷紧的情绪反而松下。至少,魏家对她有所求。
“有大人这句承诺,”乐绮眠看向魏安澜,“足矣。”
乐斯年没有留魏安澜用饭,谈完其他琐事,便将他送出府门。
等人走后,乐绮眠站在庭院的小池旁,望向一方水草,若有所思。
乐斯年走近几步,靠在廊柱前:“身中羲和是个致命弱点,他却坦言相告,若我二人有歹心,他死一万次也不够。”
魏安澜可以在定下婚期后挑明此事,那时乐绮眠无法毁约,只能替他解毒,他却反其道而行,在婚前直言相告。若说此前对他只有三分警惕,那么经过今日,也变成了七分。
水波轻晃,一条鲤鱼被困在水草间,原地打转,却找不到挣脱的方向。
“也许不止解毒,”乐绮眠伸手拨开水草,放鲤鱼游向远处,“你我有自身尚未察觉,却被魏家发现的价值。”
***
台狱森森,曹病已与严洵隔着木栅相对而坐。
“李麟此人胆小怕事,从前是郡王身边一条狗,郡王死后不敢出来兴风作浪,对政事,一贯是能避则避,”严洵扫了眼角落御卫,“枢相为何想到找上此人?”
曹病已道:“一颗探路石,试出两桩事。你可知,乐氏女入城以来,太师府派人守在乐府近旁?”
严洵不见意外,反问:“以她的近况,太师府打算上门退亲?”
曹病已嗤笑:“恰恰相反,这二人不单同时出入世子府,昨日,魏二又亲自去了乐府。”
严洵惊讶:“自打他兄长死在岑州,此子仰仗乐承邺捡回一条命,始终隐忍蛰伏,为何此时搅进风波?”
他说的是一桩人尽皆知的事。七年前,鬼鹫之乱爆发,天狩帝拿下鬼鹫人所居的云泽二州,趁士气正盛,一鼓作气突破边线,逼近大梁治下的岑州。
魏衍时任知州,妻女与二子皆为北苍所俘。幸而乐承邺带兵赶到,不但废了天狩帝一腿,更将他长子斩于阵前,使北苍仓皇撤离,天狩帝不得不将二皇子立为储君,也即现在的太子傅昭。据说,魏安澜被救回时,在北营受尽折磨,自此一蹶不振,不理政事。
因为这场意外,两家定下亲事。
魏安澜虽然仕途中断,但魏衍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他随时有被起用的机会,而乐绮眠有行刺郡王这重枷锁在,现在娶她,无疑自找麻烦。
曹病已盯着墙角水滴,胸口慢慢冷下来:“现在想来,此女能顺利回京,又斗败薛贤,少不了魏二从中作梗。”
严洵说:“枢相不必太过忧虑,二十日之期未到,乐氏女能否筹齐犒师费,还是未知数。”
曹病已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侧首。
“枢相可记得,白马河之战乐家军大败,除却乐斯年急功冒进,粮草供应不及,更因为一支鬼鹫兵布下疑阵,乐斯年不得脱身,才让闻师僖找到空隙,一举歼灭一万大军?”
其实,不等粮草备齐便勒令乐斯年北进的命令是曹病已所下,但面对曹病已,严洵故作不知。
“后来,武安侯查出一名向鬼鹫人传递行军路线的将领,”严洵缓慢地说,“魏衍动用政事堂的力量保下此人,将对方调往岑州。枢相与某都很熟悉此人。此人——岑州经略使徐泰,恐怕不单与魏衍勾结,也通过太师府,得到了向鬼鹫借兵的渠道。”
“那一战,您与武安侯都被贬官,乐斯年更无法重回战场。唯独乐氏女一战成名,博得‘眉心簪花’的美誉。”
“枢相是否想过,此事并非偶然?”
鬼鹫兵看似由闻师僖所掌,但枢密院从探马口中得知,闻师僖对上乐斯年时对方已经撤走,后来闻家军被乐绮眠重创,也没有出现。由此可知,鬼鹫兵并非忠于闻师僖。
曹病已皱起眉:“那时便扶助乐氏女,目的为何?太师府又为何能调用鬼鹫大军?不能如此断言。”
这个猜测太过荒谬,针对曹病已尚且有理由,但太师府为何针对武安侯?
“某知晓此为捕风捉影之事,但国相对乐氏女恨之入骨,若知长子之死有魏家手笔,即便有肃王相阻,不能动乐氏女,”严洵笑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但借国相之手,在纳降时除掉魏家父子,待她沦为无根之萍,再杀,岂非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