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颈上的伤,她右手五指似曾被人折断,至今未愈。不过,外伤事小,脉象事大。她脉象紊乱失常,有中毒之兆,”军医越说越心惊,“看这情形,恐怕没几年可活。”
薛贤跳过五指被折断一节,反问:“中毒?”
他下意识看向那件氅衣,随后反应过来,收回视线。但听军医道:“我反复确认,不会诊错,等这位小姐醒来,大人一问便知。”
薛贤颔首,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军医面露犹豫,但看他表情冷肃,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踌躇片刻,还是放下脉枕,退了出去。
使臣说:“她竟中了毒?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太师府还未向乐家退亲?”
薛贤冷冷道:“也许太师不在意。她身陷牢狱对方都未放弃,何况中毒?”
人人皆知,京城权贵多如牛毛,但权势最盛者,非太师魏衍莫属。数年前,太师府与乐家强强联手,立有婚约,后来乐绮眠入狱,魏家二公子还为她前后奔走,让她免于一死。
使臣道:“可据属下所知,自她受押回京,魏家二公子从未入狱探视,这次被国相扣押,也未派人过问,恐怕他已厌弃此女,要不了多久,就会废除婚约。”
薛贤说:“若太师府表里如一,那便最好。只怕漠然置之是假,暗中往来是真。否则你以为,乐家兄妹,为何能平安入京?”
使臣皱起眉:“竟是他截下了枢相的兵?那大人的意思,他还想保全这门亲事?”
薛贤说:“想知道他究竟如何,不必等回城,明日宴席一到,自然水落石出。”
明日是乐绮眠最后的生机,如果魏家想出手,必会赶在宴席结束前。
等使臣退下,帐中只剩薛贤一人,榻上传来含糊的低语:“.......薛大人?”
薛贤听到声音,快步上前:“乐小姐别动,你伤在要害,还需将养,过一阵再下榻。”
乐绮眠转过身,其实并无大碍。因为她撞向刀身时控制了力量,并未伤及要害。但薛贤一个文官,看不出这些,她乐得装病偷懒,也没有纠正。
薛贤道:“军医看过你的伤,你可知你脉象虚弱,不可动武?”
军医说她中了毒,她却能在宴席上大闹一场,他并未直问中毒一事,分明对此事有所怀疑。
“叫大人见笑,”乐绮眠咳嗽两声,扶住榻沿,气音虚弱,“动武非我本意,是不慎饮了两杯酒,才在宴席上……咳、咳!”
她越咳越急,不过几息,脸色竟苍白如雪,薛贤本欲询问中毒之事,见状忙说:“先别说话,快歇下!”
乐绮眠倒头躺下,急促呼吸,仿佛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但藏在被子下的耳朵悄悄竖起,正细听帅帐那边的声响。
这一打岔,薛贤不好再问,只得将煎好的药端到案前,先就此作罢。
“国相已经回帐,殿下不走吗?”
崔烈摘下头盔抱在臂间,烛在撕扯脚下一具尸首,地面溅上交错杂乱的血痕,如同随意涂抹的染料。
半个时辰前,闻仲达遣散使臣,留下傅厌辞与御卫谈话,没提傅厌辞拦下箭雨一事,只让他约束御卫,不得再对使臣出手。
傅厌辞并未应答,因为闻仲达话音刚落,烛便飞入帅帐,当着众人的面,扑向那名仆从。
“此人明知帐中有为使臣备下的座椅,却蓄意让其等候,”御卫向闻仲达解释,“阻挠谈判,居心叵测,国相可交由殿下处置。”
仆从连滚带爬,惊恐万分:“国、国相!奴——”
剩下的话未出口,血沫喷溅在傅厌辞脚下。凶悍的猛禽伏在地面,用利爪踩烂了他的眼球。
闻仲达眼神骤冷,但环视御卫一圈,慢慢握紧腰间剑:“一个奴仆,下次不必过问,你直接处置便是。”
傅厌辞道:“是。”
闻仲达今日如此好说话,并非想轻拿轻放,只因他身为国舅,权势极盛,傅厌辞的老师乌铎死后,无人与闻家分割军权,天狩帝为此极力打压后族,已经到了忌惮太子的地步。
这名仆从太过冒进,暴露了目的。留下此人,于他无益,让御卫除去,也了却一桩隐患。
等闻仲达带兵离开,傅厌辞站在一地狼藉中,拾起地上酒杯。乐绮眠留在掌中的血滴失去温度,可能有金杯相映,在日光中泛起金色。
“说起来,”崔烈注意到他手中酒杯,观察傅厌辞的脸色,试探着说,“这位倒是一点没变。”
傅厌辞不发一语,缓缓蜷起食指,将青玉扳指抵在血迹边缘。
这枚扳指是他亲手交给乐绮眠,想不到有一日,会回到手中。今日宴席,她看似没占到好处,可挑起他与闻仲达的矛盾,就是在给梁军争取机会。
她顽劣又狡猾,正如两国和谈时,傅厌辞奉令迎接大梁使团,可出乎所有人意料,龙神卫在边境等候多时,来的不是西灵郡王,却是个戴着玉鸾耳坠的少女。
不仅如此,她身上沾着郡王的血,穿过茫茫风雪看向傅厌辞,乌发雪肤,瞳仁漆黑,嘴角的微笑昳丽,却带着冷意。
这一幕犹如诅咒,在傅厌辞记忆中定格。又在这三年的每个雪夜,不断、不断在脑海重复。他想到什么,将青玉扳指放在鼻尖,不出意料,血腥味盖过了一切,使得暗香在苦涩中隐去。
与三年一起丢失的,也许不止这枚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