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天以后，我才知道「那样的事」的具体内容。

天色看上去彷佛马上就要降下秋雨一般，我们一如往常地在庭院里见面时，学姐像是为了配合我的的步伐而走得有些僵硬，她从一旁看着我，举止有些不自然，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

「出什么事了吗？」

我感觉到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却惊得学姐呛到了气管。

好不容易平息了呼吸后，她才开口说道：

「其实哦，小沙弥香。」

学姐先是把身子挪到了长椅的最边缘，然后双脚并拢，全身僵直地侧眼望着我。

对她这一连串的准备动作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只好静候事态发展。

没想到，她突然露出了獠牙，一口咬穿了我的矜持。

「我想……和你接吻。」

学姐你说出这话之前的铺垫也太少了吧？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擦肩而过的杀人狂突然捅了一刀。

转眼之间，喉头已经干燥得有些呛人。

「这就是『那样的事』？」

「对。」

学姐点了点头。之后我们先是彼此对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

我重新摆正了坐姿，然后清了清嗓子。

「……这……这倒确实是很那样的事情。」

不行了，想要装成冷静的样子，却完全语无伦次。明明还什么都没做，脸却已经烧得滚烫。

「这也是……学姐所憧憬的吗？」

「难道小沙弥香不会吗？」

「说实话，我从未考虑过。因为我对学姐……」

对学姐……

想得越多，视线就越是飘忽不定。

我偷偷地窥视着她的嘴唇，好薄。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点也不明白，但光是想一想，胸口就隐隐作痛。而且，尽管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尽管这么说十分不合逻辑，但此时此刻，我只想试一试，将自己的意识、情感、双唇，以及所拥有的全部，一切的一切诉诸于这一吻当中。

「那……要来试试看吗？」

就像是破喉而出一般，我给出了应答。

学姐先是一脸惊讶，然后猛地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左右两侧张开了双臂。这是在做迎接的姿势吗？我刚刚觉得有些胆怯，只见她又以艰难而缓慢，几乎要发出摩擦声般的动作放下了胳膊。

「我想，这一定会是非常美好的体验。」

她所谓的美好，究竟是针对什么而言呢？

我根本无暇去理解她所说的话，只能站起身，并一步，一步地缩短与学姐之间的距离。由于没能把握好步幅，以至于差点和她撞到一起。

「真的……可以吗？」

选择我，不后悔吗。

毕竟，她应该也是第一次和人接吻吧。

「可以的，吧。」

或许是由于紧张，回答我的语句显得怪怪的。但这时候，我一点也都笑不出来。

首先，伸出了手。

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交叠在了一起，十指相扣，紧紧相连在一起。

她伸出另一只手，扶起了我的下巴，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肌肤，似乎在调整着正确的角度。

这样的轻微接触，令我脊背猛地一抖。

然后，她率先踏出了左脚。

她的嘴唇印上了我的嘴唇，紧接着，传来了唇与唇相接的触感。

眼前的景致，刹那间模糊成一片。

就像俯瞰着源源不断的光之泉那般，耀眼得不可思议。

与她相接的部分，几乎要就此融合为一体。

头顶拂过的秋风，和树木一同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一边怀着对这阵声音的胆怯，一边与学姐久久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

两人分开时，我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显得有些颤颤巍巍，于是连忙用力踩稳了地面。

心脏以一定的节奏剧烈地跳动着，甚至造成了耳鸣。

除了自己内部发出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咦？」

学姐显得十分困惑地歪了歪头。

她的这一动作，看上去显得傻兮兮的。

接着，她又抬起脚来，咚咚咚地踩了几下地面。

「嗯……？」

并皱起了眉头。

「……那个学姐？」

我不禁有些担心，因为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看不出她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她看了看我，立刻恢复了原有的姿态。

「啊，没事，我只是在害羞罢了。」

她躲开了视线，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真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有些匆忙地抢先问道：

「那，小沙弥香有什么感想吗？」

我仰视着天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接触到她的嘴唇时，确实有某种东西涌入了我的体内，缓缓地流过手腕，直至指尖，让我感受到了一股令全身躁痒难耐的温度。

掌心发热。

曾几何时听人描述过的感觉，如今终于亲身得以体验。

过去与现在，就在这一瞬间紧紧地连结在了一起。

啊，这次再也逃不掉了——

迎着从交叠的枝桠之间洒落的光芒，我在内心深处如此感叹道。

这种感觉，已经无需再去质疑。

「这让我确信，自己真的喜欢学姐。」

我将心中许许多多的情感汇集在一起，并坦然相告。

听了我简洁而有力的答复，学姐微微低下了头。

「是吗。」

只见她闪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只有头发依然在左右摆动。

「学姐？」

「是吗……」

我弄不懂学姐如此重复的深意，想问又问不出口，便心怀不安地凑上前去，想要窥探她的表情。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转过身来抓住了我的手，并顺势把头伸了过来，亲到了我的下巴。

就在我的面前，学姐的双眼眨动了一下。

「失败了啊。」

她缓缓地缩回了头，并用手覆住了自己的嘴。

「而且，还咬到嘴唇了。」

「……确实不太容易。」

看不出被她藏起来的嘴唇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见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看来还需要练习啊。」

「是、是啊。」

我也不禁陪着她一起笑了起来。虽然心中完全没有余裕，但是，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感情。

因为此时此刻，我觉得她很可爱。

想到与她接了吻，我的心比身后在强风中摇摆的枝叶更加凌乱不堪。

这是与学姐的第一个吻。

也是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更是人生中的首段恋情。

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令我产生了难以脚踏实地的飘忽感。

一旦离开地面，过去那些可靠的经验和常识，都将不复存在。

「还要多练习哦！」

「……嗯！」

我们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向彼此道了别，然后欲盖弥彰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咦？」

不经意间，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分别的时候，学姐的双唇似乎微微颤动了几下。

我并没有听清她念叨的是什么。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从口形看来……

『伤脑筋了呀。』

她似乎，正如此呢喃着。

只有这个庭院，能将我们联系到一起。

我要乘坐电车，学姐是三年级生……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令我们无法步调一致的因素。

即使如此，依然能够在这里见面，多亏彼此之间存在着这样的约定。

至于其他的一致之处……应该只有……两情相悦……？

我一边被这种想法羞得鼻尖发烫，一边与学姐一起漫步在庭院里。

这一天由于刚刚举办过毕业典礼，学姐她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拿着毕业证书，没法像往常一样与我牵手。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了吧。」

「嗯。」

如今这仅有的联系也马上就要中断了。

不安的心，在仍掺杂着冬日气息的寒风当中摇摆不定。

春天依旧遥远。

在即将来临的春天里，不知是否还存在着温暖。

「小沙弥香。」

「嗯。」

「来接吻吧。」

在她的请求下，两人都止住了脚步。

学姐在与我亲吻的时候，总是不打招呼就突然袭击，所以这次实属罕见。

「嗯。」

由于学姐腾不出双手，于是我就主动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将脸凑了过去，为毫无抵抗的学姐送去了一个吻。她的双唇显得有些冰冷，且干燥。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去顾忌周围的目光。

在我眼中，只容得下学姐一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爱意已变得如此深切呢？

我松开了她的嘴唇。在我面前眯缝着眼睛的学姐，看上去似乎有些困倦。

「……学姐？」

看她没什么反应，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学姐听了我的呼唤，立刻摇了摇头。

「啊，没什么。抱歉啊，今天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说罢，学姐露出了一丝苦笑。风吹乱了她的刘海，令她显得有些烦躁地挤了挤眼角。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无法集中精神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毕竟是毕业典礼嘛。」

我猜应该是这个原因，所以便如此宽慰着她。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的小学时代，从中途开始就像是被某种东西追赶着一般，始终疲于逃避，所以早就记不清楚了。

「是啊……我已经毕业了啊。」

说着，她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在她注视的方向，就只有一片空旷的青空。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始终都难以参透。

无法同享她眼中的世界，令我感到有些焦虑难安。

「那，我走喽。」

说罢，她若无其事般离开了学校。

没有了她的校园，仿佛顿时失去了立体感。

除了这里之外，我们还能够在哪见面呢？

到头来也没有好好商量这件事，我和学姐就此分别了。

就这样……到了四月。

在庭院里的树木开满鲜花之前，学姐就离开了这里。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地仰望着此般美景。

学姐离开了初中，渐渐远去，而我升上了三年级。虽然教室的位置提高了一层，但更高的地方就只剩下屋顶，而学姐早就去了更远的地方。虽说到一年之后，我也能升上高中搬到她脚下的楼层，再次与她见面……

但是，「还要等一年」。

想到还要熬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我只感到望眼欲穿。

每当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都感到无比煎熬。

缤纷绚烂的春季，想必还要在这里逗留很久。

即使在这里等，也见不到她。毕竟，我们没有约好在这里见面。虽然心里清楚，但每到午休时间，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来到这里。反正就算待在教室，也无事可做。

不知道学姐是不是也在想我呢？

但愿她还没有把我忘记——虽然只是个玩笑，但内心却愈发对此感到不安。都过了这么久，她始终杳无音讯，也难免陷入这种情绪。距离其实并不算遥远，只要稍微走一走，就能够到达高中部的教学楼。

但是想要到那里去，却需要跨越许许多多的屏障。

学姐过去常常说起的，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学年就好了。事到如今，我终于对此产生了同感。

如果一定要相识，不如等我也升入高中部。

想来想去，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

我打消了脑中消极的情绪，决定先整理一下情况。

首先，自从学姐升入高中部后，我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周，说实话我觉得十分寂寞。所以非常想和她见面，问题是该怎样见到她。

学姐曾经说过，在升入高中之前，家里人都不允许她持有手机。至今为止认识的都是天天可以在校内见面的人，所以没有也无所谓。可一旦分开，这就变成了令人一筹莫展的大问题。哪怕她现在已经买了手机，我也还是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不见面的话就什么都打听不到，但不打电话就无法和她约定见面的时间，这就造成了一个死循环。

也曾想过直接跑去找学姐，但一个人去高中部的教学楼还是会感到有所顾忌。可是，如果两个人都不采取行动，那就永远找不到交点。学姐肯定不会因偶然而来到初中部的庭院，反过来也是一样。一想到有可能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面，明明身处美丽的春天，我眼中却只看得到一片深邃的黑暗。

为了缓解忧伤，我将身体前屈，毫不雅观地将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用双手撑住了下巴。

要不要在放学后，到高中部的校门口去等等看呢。

目前只想得到这一个办法。当然，我并不知道学姐放学后的安排如何。不知道她哪个时候回家，也不知道她是否要参加社团。本以为已经对她有了一定了解，结果仅仅分开了几周，她的存在就再一次变得不透明起来。难道我和她之间，注定要不断重复这样的若即若离吗？

我闭上双眼，犹豫着是否要采取行动。如果给学姐添麻烦了怎么办？虽然觉得她并没有这样想的理由，但无论如何，都难以舍去这一份迟疑和不安。也许只是因为她成为了高中生，所以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她离我更远了而已。再这样僵持下去，这种错觉只会愈演愈烈。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只要和她见一面就好。

「好，去见她吧。」

做出决定后，我终于安心了一些。

到头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得出了结论，只是动力是否足够的问题而已。

大概我只是在等待春日的暖阳，为我的身体带来足够的热量吧。

放学后，我以生病为由翘掉了社团活动，早早地离开了学校。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装病。尽管罪恶感死死地压在身上不肯离开，我也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在我心中，学姐的优先顺序已经完全超过了学习、社团活动和责任。

听说沉溺于恋爱中的人，言行在外人看来都相当滑稽可笑。

想必，我已经与小丑没什么区别。

高中部的教学楼与初中部相邻，没走多久就已出现在不远处。沿着外围墙壁来到另一道大门前，渐渐开始有高中部的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背靠着其中一侧的门柱，在放学后的人群当中寻找学姐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洒在了我的脖子上。

如果学姐已经走了的话，我就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我闭上双眼，似乎可以看到电车向远处驶去的画面。没有可乘的电车，我就无处可去。

不知家人们会作何感想呢。不仅是社团活动，就连学习都受到了影响。

对学姐的迷恋，很有可能彻底搅乱我的生活。

明明气候十分温暖，心中却愈发阴暗。

我只能睁开双眼，眺望着走出校门的一个又一个身影。

不知持续了多久——

「小沙弥香？」

她有些惊讶的声音，是如此令我感到怀念。

想象中那个被抛弃的自己，转瞬间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学姐。」

我离开门柱并转过身去，看到学姐就在那里，而且并非独自一人。

她身边的两个人，应该是高中部的朋友吧，至少并不是合唱部的学姐。她们此时正一脸好奇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