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体态娇小，应该比我低一个学年。

在与柜台前的我视线交错时，她先是低头施了一礼，然后就掀起暖帘进入了家中。而我也结完了帐就离开了书店，同时还在想，书店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可以随便看书了呢。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店里的商品。」

而且，就算周围都是书，也不一定就会喜欢看书。

生于书店的子女，究竟是在怎样的心态下成长的呢？

对此，我稍稍有些在意。

或许是由于与平时乘的是同一班电车，所以家门前的景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在逛过书店之后，太阳的角度要比往常更低一些。明丽的光芒当中，渐渐染上了一抹抹金黄。

虽然只是细微之处，但如果没有和学姐交往的话，便也没有机会将其察觉。

我满心感慨地面对着眼前的这番景色。

回到房间后，朝着床的方向稍稍瞧了一眼。由于昨天没睡好，所以整天都觉得浑身懈怠，想必今夜也是同样难以成眠。只要一躺下，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思考我与学姐之间的事情，结果却完全分析不出任何结果。

我放下书包，换掉衣服后，立刻拿出了刚买的书。

在做作业之前，先翻开了学姐推荐的小说。

刚打算开始阅读，却突然间幡然醒悟到，比起学习，我竟然优先做出了这个选择。

明明没被任何人看到，却突然感到十分害臊，情不自禁地在屋内左顾右盼。熟悉的房间，却总觉得比平时更加闪亮耀眼，让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幸好没有让猫看见我这副样子。

要是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学姐都侵占了我心中的首要位置的话……

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那和至今为止的自己，根本是判若两人。

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戴上了眼镜。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在家里戴眼镜的习惯。低下头时，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手变大了，椅子的尺寸也越来越适宜于我的身体。这一切，都是成长在潜移默化中为我带来的变化。

也正是因此，拥有了第一个恋人。

「恋人……」

我一边念叨着这个词语，一边捂住了眼角。

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

在变成老婆婆之后，我和学姐还会在一起吗？……这未免想得太远，也太深了。

但如果总有一天要分开的话，如今的我究竟为什么还要这般殚精竭虑呢？不行了，想得越多，就越有一种陷入深渊无法自拔的感觉，还是就此打住吧。

比起遥不可及的将来，更应该多关心眼前的事。

所以，我翻开了小说。

起初只打算浅尝辄止，但读得越多，就愈发地被深深吸引，停不住翻动书页的手指。

小说的内容并非温柔的恋爱故事，也并非轻快的青春群像剧，而是你死我活的惊悚悬疑剧。

作者以硬派的文风和翔实的笔触，毫不留情地书写着登场角色们的死亡、背叛与欺瞒。内容实在是过于残酷，偶尔甚至会令人产生厌恶感，但这也无疑证实了作家的笔力之深厚，叙述之精妙。

「真没想到啊。」

比起书本身的内容，反倒是学姐的阅读癖好更加令我感到稀奇。毕竟学姐声音甜美，又给人一种软绵绵的印象，似乎与书中描绘的那种凄惨的氛围完全无缘。在我的心目当中，始终将她想象成对遥远且暧昧的幸福心怀憧憬的单纯少女。

但实际上，却是个会推荐我去看这种书的人。

这一招可真是出乎意料。

我眼中不由得浮现出她柔软的发梢突然狰狞地弯曲起来的幻象。

那之后吃完了晚饭，又继续读到了九点，才看完了整本书。作者在后记里仅仅简单地做了一些近况报告，并对读者表示了感谢，就像是刻意迎合文字本身那种深沉刻板的印象一样，让人无从窥视其真实的样貌。

我合上书，并低着头伸展了一下腰背和腿脚。在长时间阅读之后，屋内明亮的灯光已显得有些刺眼。我离开了椅子，径直躺倒在床上。

仰视着天花板，觉得就连体内的气息与骨骼彼此摩擦时的感触，都似乎变得更加纤细清晰。

每次呼吸，都带动着肋骨的一起一伏。

回想起小说中描写的，刀刃刺入体内直至骨头的各种细节，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原来学姐还蛮喜欢寻求刺激。

喜欢上我，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为了寻求刺激而恋爱——这么一说，感觉学姐就像是个十分轻浮的人一般。

……万一，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呢？

在了解她之后，便开始对她产生怀疑。不，应该说是开始怀疑在我内心当中构筑而成的那个她。

对学姐有了新的认识之后，我有变得更喜欢她吗？

我扪心自问，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将形状漂亮的小石子摆成一排，并对它们加以审视一般。

有反差，并不是坏事。

这就像是解答应用题一样，能够激起答题者的探求欲望。

那么，像这样不断探求下去，就能够了解到学姐真实的模样了吗？

……咦？照这么说，我平时看到的学姐岂不就成了假的？我难道是和假的学姐展开了一段恋情吗？这么一想，内心颇不平静。

我很清楚，每个人的外在都与其真正的样子不尽相同。

这一点，我自己也是一样。一旦将真心和盘托出，必定会暴露出人性方面的种种缺陷。

那么，所谓的恋爱关系，就是两个人都将虚伪的一面，展露给对方看吗？

……我想不明白。

这件事毕竟没办法跟祖母，或者家里的任何人商量，必须靠自己去寻找答案。无法依靠见识过各种结果的大人，而只能由14岁的我，以自己的方式去慢慢摸索。

或许，这就意味着长大成人吧。

尽管这十分困难。

有太多搞不懂的事情，让我整个身体都因无力感而变得飘飘忽忽。

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仰面漂浮在平稳水面上的，那个夏天。

「学姐，你推荐的书我看完了。」

第二天见面后，我立刻提起了这件事。

「这么快！」学姐似乎很惊讶。

「因为正巧有事去书店就……」

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一句谎话。

怪了，这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想尽早加深对学姐的了解，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地跑到书店去把书买了回来……就把这真正的理由坦率地讲出来，真的有那么难为情吗？

那当然，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样的话，这个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说着，学姐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册文库本，正是我昨天买的那本书。

「因为你说想看，我就打算借给你来着……」

「啊……」

看来是我太性急了。

「谢谢你，我心领了。」

「那就好。」

学姐笑着把书收了起来，然后开始催促我谈感想。

「感觉怎么样？」

这种时候要是回答「很无聊」或者「我还是不太喜欢」的话，搞不好我和学姐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真的会吗？恋爱关系真的有脆弱到这种程度吗？

「很好看。」

听了我不痛不痒的回答，学姐立刻笑开了花。我明明只是随口一说，一点都没动脑子，但似乎足以哄学姐开心了。这样也好，要是说得太艰深晦涩害她听不懂，反而尴尬。

「不过，没想到是这么过激的书。」

「是啊，我读的时候始终没想太多，结果被骗了好多次。就因为这样，才让我觉得很有趣。」

我们的对话似乎莫名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是错觉吗。

但无论如何，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也就是说，学姐喜欢被骗喽？」

这还真是罕见的癖好，我可不喜欢受骗上当。

「咦？小沙弥香？」

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学姐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正在编可以骗到学姐的谎话。」

说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出生到现在，我大概从没说出过100%的谎话。如果不在谎言当中稍稍混入一些真实的情报，说出的话就失去了主心骨，根本骗不了任何人。

借用别人的话来讲，大概我确实是认真过头了吧。

我正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身边的学姐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

「真没想到，小沙弥香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我还没开始说谎呢……」

但是，学姐却已经笑了起来。

……嗯，总之她终究是被我给逗乐了。

随便谈一谈对小说的感想，开几句蹩脚的玩笑，让学姐开心。

仅是如此，就让我享尽了满足感。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的是这样吗。

很明显，我说自己并没有说谎，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那本小说很有趣。

但是比起实话实说，还是谎话更容易让学姐觉得开心。

学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是我假扮出来的这个我吗？

那是否意味着，她并不喜欢读这本书之前的那个我呢？

坦率地接受她展示给我的东西，任凭她用指尖对我进行改写。

让至今为止累积而成的自己，随着过去一同风化，消散。

一想到随着彼此关系的不断加深，这样的事情还将一再上演，我的双脚几乎就要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学姐。」

半年以后，仍陪在学姐身边的那个我，大概就不再是我了。

「嗯？」

「如果还有其他有趣的小说，就请介绍给我吧。」

一句句口是心非的话语，从我的体内不断涌现而出。

它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嗯，那你也一样哦。」

「好的。」

都说过了，我根本不看小说。

只不过，既然学姐说她喜欢我，那我也打算负起责任，去应对她的这份感情。

想要满足她的心愿。

即使至今为止的自己，会因此而渐渐淡去。

我也愿意毫无恐惧和迟疑地，去一点点地改变自己，最终成为她所渴求的另一个自己。

大概，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