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夏日匆匆过去，秋风涌入了音乐教室。

时间来到了十月，之所以会觉得放学后的时光较过去更为惬意，恐怕不仅是由于三年级前辈们在夏天引退，原本感觉被挤得满满的教室格外空旷而已。制服从夏装换成冬装后，家人们都说我穿这件黑色的水手服更好看。真的是这样吗？我捻起袖子，并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心想既然大家说好看，那应该没错吧。

就因为成绩好这种理由，就被捧为了新任部长的我，今天又在指挥大家把音乐教室的桌椅挪到左右两边去。部员减少后，每个人的工作量也自然随之增大了。如果来年还是招不到多少部员的话，恐怕合唱部就真的要解散了。

这件事莫非也是部长的责任吗。我想应该是吧，嗯。

父亲也曾经说过，身在其位，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真的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让入部学员增加吗。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将桌子摆到了墙边，就在这时：

「小沙弥香~」

「柚木学姐？」

这时，柚木学姐来到了音乐室。夏天过后还一次都没有见到她，所以这次的到来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无论如何，既然学姐叫我，我也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门口走去。

「这么吃惊？」

「好久不见了，因为自从夏天以来就没再跟你碰过面了。」

「嗯。」

学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啊」了一声，并做了个将手指贴在下巴上的动作。

「是不是应该叫沙弥香部长呀？」

「别拿我开心了。」

这也太别扭了，非要叫的话，也应该是姓氏在前啊。

「今天是来看我们的吗？」

前任部长倒是曾来过几次，不过她毕竟已经是无官一身轻，每次都只是看着我们练习，然后扔下一句「真辛苦呀」就悠悠哉哉地走了。

「啊……嗯。」

学姐先是莫衷一是地如此回答，然后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这样的视线似曾相识。

而且并非来自于柚木学姐，而是好多年之前的某个人。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不禁想要躲开的，那种视线。以及记忆当中那一抹，氯与水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社团活动结束后有时间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要说？我不禁歪了歪头。有什么话是没办法现在立刻说完的吗？我心中毫无头绪。而学姐不知为何，有些不愿意直视我。

「可以的话，到时候到庭院那边找我，好吗？」

「可以是可以……」

「但是马上就要开始社团活动了，估计会让你等很久，真的没问题吗？」

「嗯，那到时候见。」

说完，学姐都没向音乐室里看上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感觉她连脚步都比平时要匆忙得多。

到底会是什么事呢？我一边思索，一边重新开始干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了过去，总有一种独特的躁动感，始终萦绕在心里。

社团活动结束后，也没办法立刻离开音乐室，不仅要将桌椅摆回原处，还要负责把钥匙送回教研室。我用比平时稍快的节奏完成了这些工作，然后立刻向庭院跑去。自从入学以来，除了参加扫除之外，我似乎都没去过那里。

当我换好鞋子，沿着教学楼的外墙绕到楼后，马上发现学姐的身影，她正站在庭院中央的喷泉旁，两脚并拢，双手紧扣，静静地看着水柱喷涌而出。

「学姐。」

她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了身，并放下手来等我过去。我绕过喷泉来到了学姐身边，在渐渐披上晚霞的夕阳当中，她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感觉比起她本人，反而是影子正更紧密地与地面联系在一起。学姐只是稍微晃一晃身子，她的影子都会剧烈地摇动起来，就像是在警告我不要接近。

「辛苦了。」

学姐先不忘表示关心，然后像是逃避一般将视线投向了喷泉。

「学姐，你找我什么事……？」

我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天色，然后问道。要是走得太晚，电车会变得非常拥挤。

「不好意思啊，其实。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

不是有话要说吗？我虽然这样想，但这似乎无关紧要，所以不提也罢。

「我会很快说完，很快」

「嗯」

看到我的反应，学姐先是如此说道，然后朝前迈出了一步。

在她伸出手臂的同时，也伸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就要遮住我的脸。

「小沙弥香，你听我说」

学姐抓住了我的手，并用自己的双手将其包覆其中。那双手就像是被秋日冷空气浸染过一般，有点凉丝丝的。

学姐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告白，是如此地直率。

毫无虚饰与遮掩，与学姐的性格完全相符。

想到这里，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视线也失去了焦点。

背后先是流出了冷汗，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开始升温。

由于忘记了眨眼，感觉双瞳有些干涩。

喜欢——

她说喜欢我，我就如同被丝线缠住了脑袋，无法进行思考。

发现染红学姐脸颊的并非夕阳，我才理解了她所说的「喜欢」有着怎样的含义。

「……………………………………」

我紧张得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起初，我只是觉得这很奇怪。

因为学姐是女生，而我，也是女生，那又怎么会——想到这里，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堵比教室的墙壁更为坚硬的屏障，迎面撞到了我的鼻子上。我的脑袋停止了思考，被学姐紧紧握住的手渐渐地开始升温发热，已分不清她与我的手，究竟是哪边在传递着热量……

「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学姐又向前猛踏了一步。不行不行，谁快来帮帮忙吧，内心深处的我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救命稻草。

不过当然，根本没人来帮我。倒不如说如果真的有人出现了，那才是大麻烦。

只有在黄昏中稍稍冷却的风，为我拂去些许涌上脸颊的燥热。

恋人……恋人？那也就是说……

我也要喜欢上学姐……喜欢上？这个说法显得怪怪的。

看我始终默不作声，学姐有些不安地低垂着眉头。

我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

接受？拒绝？

现在马上做决定吗？

不要强人所难了。

「……能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我的脑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竭尽了全力才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

学姐虽然有些不安地垂下了头，但还是对我露出了笑容。她的肩头看上去脆弱又无力，似乎对接下来的等待充满了恐惧。

「告辞了。」

告辞了算怎么回事？这样讲话会不会太过分了点？一片混乱之中，我先是全身不自在地对学姐回礼，然后几乎是左脚踩着右脚一般离开了庭院。虽然感觉关节十分僵硬，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摆动着僵直的四肢，只顾逃命。

本以为自己性格冷静，几乎与紧张无缘，看来或许只是我的错觉而已。事实是，明明正值秋季，可我的手掌心却在不停地冒着冷汗。

一个陌生的自己，就这样彻彻底底暴露在了寒风当中。

回头一看，发现学姐正把手举到耳边，向我微微地挥动。

然后，或许是因为看到我动作如此诡异，她的嘴角也不禁泛起了笑意。

我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猛地把头转了回来，并全然不顾依然僵直的膝盖，快步向前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

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且，在许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不禁会想：

也许最初向我告白的人，是一位女生——

或许这一事实——就暗示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吧。

回家时，差一点就坐过了站。

下到楼梯最后一级的时候没有留意到，差一点摔跟头。

平时走在回家路上时总觉得倦怠不已，这次一晃神就走到了家门前，看来连暂时放弃思考都做不到了。我仰望着大门，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明显比过去更加接近门楣。如果就这样杵在这里的话，想必无论过多久都得不出一个结果，所以还是尽量把大脑放空，先进屋去吧。

刚刚走进家门，就碰上了正在玄关处穿鞋的祖父祖母。

「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就连声音穿过喉咙的感觉，也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祖母注视着我，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我则像是想藏住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跟祖父母擦肩而过，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那里。在大脑思绪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的错觉当中，我快步穿过走廊，这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一面漆黑当中凝视着房间的正中央，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骨碌碌地打转。

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我强忍着眩晕，开始深呼吸。

绝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动摇。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放下书包，顺势坐在了椅子上。

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僵硬的肩膀也随之蜷缩了起来。

我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在椅子上微微地前后摇晃起来。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换掉制服，但实在没那个力气从椅子上起来。于是紧接着，学姐的脸马上又浮现在脑海当中，「我喜欢你」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回响，耳朵又开始阵阵发热。

咚、咚、咚，心脏轻快地跳个不停。

虽然无法自信满满地声称对学姐十分了解，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学姐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戏弄我。但愿如此。毕竟面对面的时候，完全能感受到她的严肃与真诚。

我低头看了看被她紧紧握住过的右手。稍稍一碰，感觉掌心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

不知那是不是学姐的体温呢？

我想起了学姐的脸。

然后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曾以那样的眼光看待过她。

「……………………………………」

根本无从下手，毕竟，我们的关系原本就算不上十分亲密。

虽然会打招呼，会一起聊天，庆功宴的时候也玩得很开心。

可至今为止，我都只觉得那是学姐和学妹之间特有的，某种有别于友情的特殊关系。但会不会早在这之前……或者更之前的那些个瞬间里，学姐就已经怀有不一样的情愫了呢？

「哇啊啊……」

我不禁摇了摇头。虽然没薄到窗户纸的程度，但真的未曾料到，原来在与自己如此接近的地方，竟存在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为房间一直都处于密封状态，凝重的空气显得有些闷热。我缓缓地呼气，又吸气，借此安抚自己焦躁不已的内心。但即使在这一过程中，自下而上涌出的热量依然渐渐烧得我满脸发烫，简直就像是从头到脚都浸泡在看不见的热水当中一样。

大脑已经完全宕机。

这样的情形，我只在传闻当中听到过。对别人的恋爱充满兴趣的同学们，总是会在教室里热烈地讨论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隔壁班的某个人在校园里跟女孩子牵着手啦，十指紧紧相扣啦，热烈地拥吻啦什么的。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做那种事，所以没有一句话是值得相信的。

但就在刚才，我和学姐就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其实不无可能。

稍微考虑一下，根本就不足以解决问题。我现在已经整个人都被这件事塞得满满的，以至于无法思考其他的任何事。我究竟能够拖延多久呢？说什么「稍微」啊，这也太不明确了。我虽然感到后悔，却也于事无补。

如果让学姐等一周，她会不会生气呢。可是，眼前这个问题我恨不得仔细考虑一个月。

所有的一切都一筹莫展，课外班学到的技艺毫无用处，学校教的知识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坦然接受，并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一开始就是真刀真枪的实战。

说实话，我对这种事非常棘手。

设定目标，付出努力，获取成果。对于这种循规蹈矩的事情，我可是非常有自信。但一上来就让我拿出成果，我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这一点而言，可能人人都是一样吧。

但是偶尔，就是会出现不一样的人。哪怕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也能凭天分和直觉来搞定。

我并非那样的人。

所以，才会觉得学姐很了不起。

竟然能那样坚定地对别人说出，我喜欢你。

在此之前，她是不是也曾对人表白过呢？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迷糊，但说不定恋爱经验相当丰富。

学姐说，她喜欢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自然而然地把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是这样啊。」

在学姐眼中，我跟别的学妹们不一样。

至今也依然不同。

她看着我时，眼中饱含着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