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公子不在,子晏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他两指一夹,捻起桌上公子留下的茶叶塞进嘴里,干嚼了两下,抱怨道:“你这父兄甚是奇怪,每回见我,都没给过好脸,好歹我也救你一回,既然你是他的亲缘,那说来我总算他半个恩人。”
“真是恩将仇报、不识好歹……”
子晏越嚼越不对劲,脸上逐渐发青,憋了一阵实在憋不住,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啊,这茶碎子也太苦了些,竟比毒药还难吃。”
他一手抄起水壶,仰头呼呼往嘴里猛灌,脸色由青转黑,皱皱巴巴扭成一团。
素萋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子,分明是模样清秀,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抛头露面在外还可以滑稽成这样。
莒国重礼,这样的情形断不可能出现在莒国男子的身上。
公子则更甚之,他是个齐人,齐人对周礼的恪守自是不必多说。
况且,公子还是齐国的贵族,纵使素萋跟在他身边这几年,也从未见过他有半点失态。
他好像从来都是矜持自主、从容不迫的。
因而子晏的一贯行为,在她看来都极为逾矩。
起先她对子晏抱有戒心,以至于处处都提防着他,此间碰面几回,再看子晏,原也是没存什么坏心思,想来只是性子潦草罢了。
素萋掩嘴取笑:“你怎知会比毒药还难吃,莫不是你还吃过毒药?”
子晏盯着她笑,眼神木楞、表情发痴,发黑的脸上微微透出一层淡红,像只走火入魔了的野猿似的。
子项见他也没反应,抱起鸡盆摇头晃脑地走了,嘴里连啧叹气:“废了废了,这来一趟莒国竟连人都痴傻了。”
“这地界儿有精怪,我看还是趁早回了楚国才好。”
“素萋,嘿嘿……”
子晏恬不知耻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有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怪叫人难堪。看来子晏是不懂这些门道的,想说什么只管说了算完。
不是没有人说过她长得美,公子也说过,但公子却从未像子晏这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过。
素萋局促地转头,自顾自在包里翻找伤药,她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子晏手里。
“这药正好治你的伤,你自己擦擦吧。”
她说完提起裙袍就想走,却被子晏一把拉住。
“哎呀,怪我多嘴,又说了不该说的。”
他讪皮讪脸地笑道:“我伤了手不大方便,要不……你替我擦擦?”
“有劳有劳。”
子晏一脸诚恳,素萋也不好拒绝,只得又乖乖坐了回来,摊开布包替他上药。
草药覆盖在细细弯弯的伤口上,不一会儿就把出血止住了。
子晏见她处理伤口的动作熟练老道,不经意道:“一般女子见着血魂都要吓走三分,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看样子还挺有经验的。”
她习武,必然也没少受过伤。
公子虽不常叫她见血,但摸爬滚打中跌伤摔破也是常有的。
可她却什么话也没接,默默地替他包好伤口后,又将剩余的草药放回了包袱里。
“好了。”
她提起包袱起身。
“我先走了。”
刚走出几步,身后的子晏慌忙问道:“你帮过我几回,如今我们也算有了些交情吧?”
素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
子晏又说:“那这样,今后但凡你有事,都可到楚国的郢都去找我。”
“我就住在郢都,东城的正道上,那里离王宫不远,你一准就能找到。”
怕素萋不信似的,他急着又补了一句:“我是若敖族的子晏,我父是若敖族的族长,也是楚国的令尹。”
“在郢都没有人不认识我,你若找不到,随处找个人打听便是,定会有人告诉你的。”
素萋无声点头应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一定要来郢都找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郢都等你。”
与此同时,子项抱着煮熟的鸡又从后厨摸了回来。
子晏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得烫手,他一把抢过野鸡徒手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回陶盘中拿去素萋面前。
“这是我来时在路上打的,这荒郊逆旅也没什么荤腥可吃,只吃两张素饼多没意思,你且拿着,好好补补身子。”
素萋回以一个微笑:“谢谢你,子晏。”
子晏欣慰一笑,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她端着子晏给的半只鸡,沿着木梯拾阶上了二楼。
二楼尽处的一间小室是女店家特意给他们留的,隔壁就是子晏他们的房间。
子晏一行人多,把本就不大的逆旅都占满了,不得已她也只能和公子同挤在一间屋子里过夜。
本来是不大好的,毕竟那是她的父兄。但想来昨晚她已是公子的人了,且公子也不准她再叫父兄,如此看来,反倒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处境。
他既不是她的父兄,她也不是他的姬妾。
二人却不清不楚、不尴不尬地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仔细想来,可不就是恩客和妓子的关系。
想到这里,她一时失神,埋头推开房门。
屋内幽暗,没有一丝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