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儿,戴维又拎着个烧水壶从小屋探出半边身子,问他喝不喝咖啡,速溶的。
路川往小屋瞟了一眼,看到那一排装着棕黑色浑水的小水桶,“……不喝了吧。”
“……不是用这个!有一次性纸杯。”
“那喝。”答完,他转头去看那些署着戴维名字的画。
搞艺术时的小戴老师好像和在家里不太一样。不再把所有东西都规整的井井有条,整个画室透露出一种乱中有序的慵懒随性。
他不懂画画,不会区分艺术的高下,在他看来画得像就是好,画得不像就是差。而小戴老师显然是画得又像又有个人风格的,他看这些画的感受,就跟之前自己为了装逼去美术展看的那些作品没什么两样,笔触遒劲坚定,用色也粗犷鲜明。
也有一些素描画,贴在学生作品旁边,黑白界限分明,不像旁边那幅画都晕在一起,成为一团沉默的灰色。
所有美术老师都这么厉害吗?这世界上有才华的人这么多吗?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画完全不符合路川原本的想象,甚至背道而驰,有着和小戴老师截然相反的人格。戴维是一汪不易沸腾的水,一团遇到什么形状就把自己变成什么形状的木棉花,但这些画却好像是张牙舞爪的火焰,张扬的,热烈的,有棱有角的。
他得去看看小戴老师究竟是什么样子。路遂川这样鬼使神差地想着,拉开小屋的门,信步踱进去。
“哇,这里也都是你画的吗。”
外面画室里,各个能放东西的平台已经摆满了画笔、颜料、工具箱、人头模型,拐进小屋,更是像钻进了谁家临时来客人时什么都先往里塞的储物柜。
路遂川不太在意这个,如果没有戴维,他家本来也好不到哪去。
戴维应了一声,给他冲了一纸杯的速溶美式,把沙发床上散落的衣服和杂物往里推了推,腾出个能坐的地方。
“那个,昨天晚上我太着急了,又说了重话。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总是惹他难过,事后又得道歉。这太差劲了。明明自己以前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嗯,”路川摇了摇头,眼睛已经粘在墙角没盖起来的大画框上。他没有艺术造诣,但还是能分出来这副画和教室里七零八落挂的那些风格迥然不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震慑力。
屋里没开灯。画布上,在为数不多的下午阳光照耀下,巨大的蝴蝶张开一双细细闪着光的、深蓝色的翅膀,作出下一秒就要翩然起飞的姿态,尾巴却缠在一团黑色的恐怖旋涡里。
戴维觉察到他的分神,把自己手里还冒着热烟的水壶放下,索性一把掀开了半遮的白布。
“怎么样?这幅油画。”
“我不懂这个,”路遂川随意地坐到沙发上,“但我觉得它很美。……而且有点悲伤。”
没能破茧而出的蝴蝶,被漩涡吞噬的蝴蝶,明明翅膀熠熠闪光却通体暗黑色调的蝴蝶,看得人心里莫名压抑。
“其实这是复刻版。”戴维也坐到他旁边去,眼神还流连在面前的画上。
“复刻谁的?梵高?”这是他动用有限的理论知识能想到的第一位画家。
小戴老师笑了。
他笑起来真挺好看的,又温柔。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说话也这么温柔,淡淡的,和这幅画里禁锢的浓烈情感格格不入,“是我毕业时候的作品。”
“不过当时比现在还敢想一些。这里的细闪是珍珠粉调的,但那时候,我是真在画布上用了很多蓝闪蝶标本。”
“你见过蓝闪蝶吗?翅膀很亮,流光溢彩,有点像蓝宝石,远观也有点像丝绸的质地。很漂亮,当时我就是这样构想的,这么炫目的、美丽的蝴蝶,即将飞进天空的时候,身后却是一滩抖不掉的、沉重的烂泥巴。听起来很悲剧是吧?当时我的艺术理念——唉也不能叫理念,顶多是我的个人审美,是这样的。”
“听起来很酷。”
路遂川其实没太听清楚对方的话。他想的是,戴维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吗?
然后才回过神来在脑袋里重新播放了一遍刚刚说的内容,又补充了一句:“很艺术的想法,感觉你的老师都未必想到。”
戴维又笑了。
“可能吧。不过这个毕设最后没做完,只拿了个及格,就毕业了。”
“为什么?”路川微张着嘴巴扭头看他。戴维的瞳孔已经对到了时光轴里很远的地方。
“当时我们都在同一个画室里做毕设,我有一个室友看到了,说我这个构思太费事了,构图也一塌糊涂,之前没见过这样的,怕被导师打回来。他很厉害,说得也挺有道理。”
“可是后来没过多长时间,他送展了一幅作品,拿了青年双年展银奖。就叫《破茧》。他把他那幅作品当作毕设,就这么做了毕业展。后来好像申请了法国的学校,继续追求艺术梦想去了。”
“……他剽窃了你的创意?”
算不算剽窃呢,戴维低下头琢磨这个词。用“剽窃”显得太尖锐了,本来他看到的也只是个半成品,而且听到这番评价之后就选择半途而废的是自己。老朱和他一向关系不错,他宁愿相信老朱说这番评价的时候是真为自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