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秋千顷早已畏罪自尽,如何还能调动义军,你休要信口开河!”杨大智掷地有声,额角却浮出了细汗。
“开门,恭迎义军入城!”
封璘几乎在话落的一瞬间遽然转首,只见两侧箭楼门扇洞开,千余名披坚执锐的士兵鱼贯雁行。
他们服色各异、兵器各异,叫人不难看穿这其实是支临阵急就的部曲。可即便如此,数列人马动如洪流,静如山岳,铁壁一般横亘在锦衣卫与封璘之间时,在场众人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军阵铿然从中分开,主帅策马上前,一领黑金披风经雨不坠,随着马背的颠簸一时扬,一时落。来人未戴头盔,自来不群的马尾一丝不苟地梳成髻,束入白玉冠中,眼尾朱砂没了乱发遮挡,被雨水冲刷得越发醒目。
“先生......”
“秋千顷!”
大雨落响。
时间回溯到一日前,陈笠的死里逃生带来了隆康帝未死的消息,使整件事情逐渐变得明朗。
两个隆康帝,孰真孰假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满朝文武选择相信谁。在人心惟危的当下,忠诚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迫于淫威而彻底倒戈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匡扶正统的关键与国玺和其他任何东西无关,而在于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武装。
这是沧浪苏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同时他也猜出了封璘原本的计划——闯宫解救圣人,转过头集结五营兵马与王府亲兵的力量,拥戴真龙回銮——沧浪以为这个计划并不稳妥,非但有夜长梦多之虞、
万一营救失败呢?
更阑烛灭,长风拂晓,沧浪便在那个深秋的早晨,换上了初入太学时的玉色襕袍,腰系招文袋,只身来到了京城最大的清谈馆。
相传庆元三十六年春闱,状元与探花郎曾在此地有过一番争锋,二人一辩成名,也自此结下了金兰之谊。
犹记园馆青林翠樾,衣巾细葛轻纨,谈坐间你来我往之人,皆为当年士林中的佼佼者。秋千顷因其谈锋新颖孑然人群,能与之一辩的唯有谈吐温文,但见解同样犀利的晓万山。
论战结果如何,已是昨日朝露。比起在秋晓二人间分出个高下,人们更津津乐道于一段双凤颉颃的佳话。
听闻内敛如晓万山,曾在清谈会后悄然赋诗一首,以“梅花香在骨,秋水玉为神”暗赞秋郎。当日他作完诗,因羞于示人而将素笺藏在袖口,却被春风吹开了袍袖。纸张不偏不倚跌入秋千顷怀中,秋郎含笑回应,留下了“诗文入我怀,君子相面来”的风雅词句。
时隔多年,沧浪重作昔日装扮登临故地,无暇伤心旧友,却是为了自己赴险如夷的“顽劣”小徒。
檐外雨珠飞溅,沧浪的声音清朗,他说:“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今日我犹是昨日我,朱颜霜摧,命数落溷,万般皆变里仍有骏骨未改。听闻三年前诸位曾为了受冤的秋千顷雨中跪谏,极力证我清白。前恩不谢,今此事成以后,我定衔草结环以报。”
清谈场上的惯例,便是主客对坐,绝不涉及官场民事;席间众人,更少不得世袭罔替,却一心向往隐遁的清流子弟。他们与他们的家族不显山不露水,但根基极为广泛和深厚,并且在京城之中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
遥想千顷当年,虽然入仕,身上却难得保有了竹杖芒鞋的洒脱,所以在这些烟霞客里声望颇高。钦安冤案以后,他们甚至违背了不涉俗务的恒旨,自发地聚在正德门下,跪请先帝收回成命。
而今沧浪提出这种请求,不出所料地拂了清流逆鳞,有人义愤填膺道:“白水涵秋千顷净,而今怎地也成一腔浊流?”
沧浪说:“尘世泥沙,挟我俱下,我已在世中,谈何清浊之分?”
“四时万物有盛衰,浪淘沙尽浊自清,你既在世中,当循伦常。大晏盛极而衰,至清见浊,这些都是天意,你要逆天行事吗?”
沧浪神色稍敛,说:“旁逸斜出则当裁,河川塞流则当浚,救偏补弊亦乃天理。制天命而用,原就是天命所善,善而不取,才是倒行逆施。”
“你能承天命?”
“孱肩不足道,愿拼力一试。”
“倘若不成呢?”
“倘若不成,我当以身殉晏,以身殉道。”
馆中霎时寂了寂,众学子鸦雀无声,震惊之余的沉默象征了他们难能可贵的敬。
沧浪见状,缓下了口气:“世人皆语清谈无用而莫知无用之用,经此一事,我会请旨圣人视情保留各州府的清谈馆,以为诸位辨理析道提供一席之地。”
圆窗外的藤蔓淋着雨,一下一下点着叶子,仿佛起伏不定的心绪。不知点了多少下后,终于有学子轻声问:“晏室拋你如弃子,先生为何还要替他们收拾残局?”
雨珠从隆康帝的眼前飞落,分明像是浸饱了污色,打在水洼里,迸溅在手背,却仍是质本晶莹,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同样的“为什么”。
沧浪踩着怀缨的狼背下马,躬身恪守臣子礼,目光却掠过隆康帝与身后封璘有了一瞬间的交汇。在这一眼里,封璘是孤城,他则是与城池共存亡的守将。
“数年前我劫后余生,从一人那里得了个新名字。沧浪沧浪,清浊从流,清时可为一人濯缨,浊时肆容天地脏污,如此甚好。生逢乱局,我非弃子,愿如沧浪之水般重焕人间盛景,如此也算不负此名,不负卿。”
他言毕,慨然掀袍一跪,身上的甲胄摩擦,发出了极为清脆的振音:“臣沧浪救驾来迟,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