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沉默须臾,问:“看见我这个该死之人还活在世上,黄大伴就一点不惊讶吗?”
黄德庸身子略佝偻了些,站在门边回看向他:“当年先帝爷还在时,老奴御前出错被高无咎一干人为难,是太傅大人为我解了围。他们叱我命如蝼蚁,您却说人生到死无贵贱,像您这样的人,合该长命百岁的啊。”
外堂的热闹一波方歇,一波又起,并未留给人太多感喟的空隙。
沧浪说:“黄芪已经浮出水面,只要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就能证明老师的清白。”
封璘稍作盘算,就捋出了头绪:“黄芪被人拿捏,想来是偷盗一事不慎败露。我记得前阵子听圣人说过,内务府有几笔账对不上要详查。如果黄芪真是在这上面栽的跟头,但当日派去查账的人,应当就是指使他的真凶。”
沧浪点头认同:“时间紧迫,内阁需要老师出来主持大局。只要能拖到南洋战事收尾,转过头再跟羌人谈,就不是今日这般底气了。”
封璘应声而动,经过酒案时无意一瞥,见那狼头龟身的小像旁写着行字:
“见小徒醋时可爱,有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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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智掀开帘子就见迟笑愚抱着成堆的案卷往外走,卷帙一沓便有小腿高,十来摞压在眼前路都看不见。迟笑愚叫地上的泥巴块绊了个趔趄,手臂一斜,张口就骂:“怀缨,再乱叼东西回来,仔细打落你的牙!”
杨大智急趋两步上前,替他扶稳了臂间文山,余光自上头掠过,“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翻查内务府的案子了?”
自打看过严府幕僚的尸身回来,封璘对待杨大智的态度一如从前,但是许多本该由锦衣卫经办的差事却都想法子分到五城兵马司和王府亲兵手上。迟笑愚嗅到了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随着直觉含糊道:“御前有人手脚不干净,圣人下令彻查,这不就都翻出来了么?”
这不就都翻出来了么?
杨大智神色镇静,把伸出一角的卷宗归正,说:“既然都翻出来了,那就好好查。”
说话间一条黑影从斜里跃出,尾巴平直地挺起,前爪在地上刨出道道竖线,口鼻嗤出的阵阵热气里间杂着威胁的呦鸣。
这是个预备进攻的起势,迟笑愚吓了一跳,忙抬声恫喝:“怀缨,疯了吧你,回来!”
转头又向杨大智歉声:“杨大人对不住,畜牲这几日玩野了性,叫您受惊了。”
怀缨两耳微敛,尾上依旧奓着毛,敌意像狼毫一样根根倒竖。它绕杨大智转了几转,忽而鼻翼翕动,像是闻到了极为熟悉的气味,喉间呼哧声陡轻,融化成一声柔旖的哼唧。
目送迟笑愚一脸莫名地走远,杨大智立在原地,揪起前襟闻了闻。
原怕兖王起疑,还想着这几日少与那人见面,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他们的计划,须得加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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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盘身在屏风后闭目打盹,这是一头漂亮的小母狼,通身如雪,间无杂色。若木基叫她阿花,是因为她就像高山之巅的雪莲花,傲不可观。
羌人侍从转过屏风时特意放轻脚步,阿花还是动了下耳尖,两颗乌墨似的眼珠子向上挪动,看清了来人又懒懒垂低。
“何事?”
侍从一惊,快步走到若木基边上,低声回:“贵人要咱们寻觅的人找到了,现就押在地窖里。”
若木基“嗯”了声,继续在硎石上磨刀,直到将一把曲刃腰刀磨得锋利逼人,才停下来道:“白佛儿在宫中如何?”
侍从回说:“大晏皇帝很喜欢她,带回去当夜就封了菡萏夫人。”
侍从言尽于此,多一个字不敢说。虽同为羌族,他对这位年轻的若木基怕多于敬。和权势地位都无关,原因是若木基的脾气实在太过古怪,有时他是沉稳理性的忠诚守卫,有时却又像个思绪混乱的可怕疯子,而这一切的滥觞都在他最钟爱的妹妹被逼惨死之后。
就像白佛儿一事,换作癫乱时的若木基,这就是他绝对不能拂的逆鳞,他怒斥所有牺牲女子成全大局的行为,这也是为什么奎达在献美之前不敢知会他的原因。
可眼下,若木基听完只是淡淡地一点头,说:“想办法告诉她,贵人的计划提前了,让她在大晏皇帝身边务必提着小心。”
话才落点,窗外传来了数声滚雷,雨势骤起,瓢泼倾下。刹那间天与地,乾与坤,阴与阳,都仿佛在一片墨黑中颠了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