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知道没那么简单。
为了让安氏冤情大显天下,高无咎下令各地书局将绝命书加印成千上万份,四散传播。等到内阁终于具文上报时,绝命书的宣扬已经到了失控的份上。皇家最不堪的隐秘被无数蒙在鼓里的臣民口口相传,可想而知圣人心中的震怒。
“桑籍怎么死的?”
“流放途中失足跌落山崖,被野狗争食而死。”
就跟当年杨大勇的结局一样。
沧浪胸中快意,快意得只想大笑,他忍耐着,忍到双肩抖动,似被风吹,又似不见泪的恸哭。
封璘拉起沧浪的手按于胸前,氅衣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和他的体温。
一个个吻落下,勾引了蛊虫相合,滚烫中潜生出隐晦的渴望。沧浪忍无可忍地揉皱他袍服,抽出手,捻住那颗凸起分明的喉结,用了点力道按下去。
既然注定要泥足深陷,那不堪的情丨欲也该由自己掌控。
封璘果然因为这一个动作乱了呼吸,喉间不自觉逸出声,织染着一丝沙哑:“先生......”
沧浪笑不及眼底,手掌随即上移,轻托起如斧凿般的脸颊。他手指纤韧而白皙,衬托在红玛瑙的艳光之下,像是冷月也沾染了尘俗的欲。
“选材的官员里,有我的名字。”
眼见得封璘神色一顿,沧浪眉额舒展,连番落败带来的悒郁顷刻间扫荡成空。
藏头藏尾诗的用意不只在拿下一个桑籍,更为要紧的是知会远在京城的老师他还活着。沧浪赌上十载衣钵相传的默契,相信首辅大人不会看不出来。
胡静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虽然只是隐去名姓,做了都察院下的一个小小风纪官,不显山不露水,但在三年一度的京察中却能发挥举重若轻的作用。
“先生以为本王会放你走吗?”
“殿下会的,”沧浪拇指摩挲,“当今朝堂,两党相争如火如荼,殿下这匹孤狼跻身其中,夹缝求存的滋味想必不好受。我能助你,不言九五,少则也是一人之下。”
封璘沉默下来,两人间只有风声和彼此相异的呼吸。
良久,“条件?”
“条件是殿下要为我洗清冤屈,让我以本来面目,堂堂正正回到万众眼前。”
“洗清冤屈,”封璘凝视着沧浪,郑重道:“不必先生做什么来交换,我自当万死以赴。”
沧浪松了手,袍裾在地上旋出一道决然的弧度,转身步下城楼:“还有,为晓万山正名,黄钟长弃无复时,该偿的债总归要有人偿。”
海风拂面劲吹,沧浪走出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笃速而来,绝尘而去,马上人俯仰之间,抱牢了一把割人性命的温柔刀。
在这风一般的疾行里沧浪无处可扶,只能抵紧封璘焚涌如潮的胸膛。他像是松枝上的菟丝花,那般软弱无依,宽袍下探出的细藤却轻而易举地纠缠住孤松的命门。
封璘一手环抱他的先生,吻从面颊流连至颈侧,狠狠地,认命地咬下去,“好,成交。”
金风乍紧,席卷了一地黄叶,扑簌着从脚背飘过。黄德庸手捧京城来的调令,立在风地里,把颗道喜的心从热站到凉。
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个阿鲤盘腿面朝栏杆而坐,揣着一兜糖吃到牙疼,方肯停一停,偷眼打量阶下正冠肃服的一帮人。
风大,黄德庸近身的小火者张张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悄声道:“干爹,都等大半个时辰了,王爷怎地还不肯放人出来?要不要再着人进去通传一声?”
“找死呢,”黄德庸横他一眼,于落针可闻的静寂里捕捉到些微异动,仰颈瞧了瞧天色,“且等着吧,天黑前能成事就罢。”
内堂的红绡明灯之间,两道人影交叠着,立于菱花镜前。
沧浪周身齐整,雪白狐裘拥着大红锦袍,一丛浅淡一丛浓,前襟的扣子被扯开了些,蜿蜒出细挑精致的弧线,
凭他屋外露深霜重,屋中一盆热炭并封璘这个人,却教沧浪从内到外地被汗水渗透。
封璘把着他,手执一根牛毫银针,心无旁骛地对待着那节玉白。汗珠从发梢滚落,封璘替他抹去,拇指过处一朵秋海棠展露姿容,仿若胭脂半吐。
“君子入仕,当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先生教与我的道理。”封璘靠近沧浪耳边,用气声说,“这般,便不会再有人看见您这处的伤痕。”
沧浪闭眸受着,想出口叱其“孽障”。但有些地方受制于人,他甚至有片刻都找不回声音。
明烛低照秋水,暗度海棠。窗外再三传来火者小心翼翼的催促,封璘终于结束这场没有真刀实枪,但锋芒却隐于无形的拉锯。他撩开沧浪湿透的发,吻了吻。
他为他系好官服前襟,抚去每一丝细微的褶皱,再为他稳稳地戴好玉冠。
听得厚重一声,门户敞开,天光顿显。
封璘迎着光先走两步,转而回身,朝沧浪伸出手:“此去云山万重,阿璘愿以存心,护先生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