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仔细想来,青归玉自打少年时代起,求这位小师兄做事,就几乎没有一次是不坑了他的。
此时师父突然去世,她仍然在这里垂泪,但最应该伤心的人,也不是她。
她十岁那年初入谷时,师承药堂陈匀沣长老。待到十五岁及笄时,才转拜入现今的师父——谷主章淮门下。而陆归衍则是从更小的时候,就独自做了药王谷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虽然她也受着师父喜爱,但于情于理,这时候最悲恸的,不应该是她。青归玉坐在客栈桌子边上,拿帕子擤了擤鼻子,满怀歉意的对陆归延说,
“小师兄,真对不住。”
这感觉太古怪,好似自从与陆归衍重逢之后,她每每见他,都是在道歉。
陆归衍坐在她对面,眉目如画,清润如玉,好整以暇地拭着剑,“你说的是哪一次?”
她叹了口气,“哪次的都有。”
“师父去世了,我要替他报仇的。”
她转了转话头,心里内疚,还是不敢提起金声公子这四个字。
陆归衍看出了她的心思,神色有些古怪,又好似有些伤感。
现如今他的发间掺杂了几缕银丝,相较起少年时的光风霁月,时时更显得冷冽,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他微微蹙起眉,
“不好说。”他道,继而稍作沉吟,“但如今人人都知你与沈镌声有些瓜葛,你先不要莽撞。”
就凭沈镌声那习惯装神弄鬼,云遮雾罩的心思,要对药王谷主这般人物下手,当然不会做的堂而皇之。
不要莽撞。如果这话不是从孤身叩关直入,执剑杀进天机阁据点的人口中说出来,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陆归衍剑法造诣极高,这是江湖盛名之事。
但是,不对。
青归玉一下子侧过身去。
不对不对。
“小师兄,”她皱着眉头,问道,“你这头发,可不对了。”
青归玉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向他发冠下新添的霜色。有几缕银发垂落腰际,隐于白衣之中,像是空山雪落,坠于清溪。
那白发,一朝一夕之间,比昨日多了不少。
这变化惊心得很,上次还只是零星几缕,今日竟已延至耳后,那些新生的白发如碎银缀在乌檀木上。头上本用于束发的玉冠,反像被看不见的蛛丝一寸寸勒住。
前几日刚刚重逢的时候,她心里想,小师兄这几年,怕是过的挺不好,平白无故地生了这许多白发。不过既然这么多年过去,青年人,总比少年意气时心性深重些,思虑艰难些,这是很自然的道理。
有人少年时就生白发,这不奇怪,但怎么会朝日之内,多了这许多的?
也有人因忧愁畏怖,一夜白头。她见过那样的病患,多半单薄凄惨,最少也是形容枯槁,神魂不属。
但陆归衍这内功精深,剑法凌厉。而且容色清和,仪态温明,仍然是青年人的绝好相貌,哪里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话说回来,药王谷里,乃至整个江湖之中,谁不知道白衣无妄,谁又敢给他气受?
青归玉冲着陆归衍,递出手。
“手。”她那双眼睛直视他,警惕地说。“手给我。小师兄,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陆归衍正在拭剑的指节微顿,那如沉玉般冷清的容色,此刻泛起些细小而透彻的波澜。他垂下眼,长睫微阖,平静地说,
“怎么,医馆里住了七年,还没给人看够?”
倘或不是与他自小一起长大,说不定她都看不出他神情里这不妥来,陆归衍侧头避开青归玉的视线,几缕银丝顺着肩头滑落,与素色衣袍几乎融为一体。
这招对她可不好使了。青归玉按上桌子,猛地一探身,伸手就去抓。
陆归衍身子倏地后撤,剑鞘磕在桌角发出脆响,指甲划过他后颈,勾住束发玉冠下新生的银丝。
寒铁混着沉水香的气息突然浓烈。
吐息在咫尺间交错。碰到指尖的发丝凉得惊心,只有他颈侧血脉仍在搏动。
这温热的触感拂过那颈侧命脉,将几缕霜发撩得更乱,玉冠下的雪色仿佛缠上了他的咽喉。
“别碰。”陆归衍抬起头,盯着她,喉结滚动,长剑铿的一声,重重抵上桌沿。茶盏里映出两人交错的倒影。
青归玉被他说得一愣,哪里被他讲过这样生疏的重话。简直就像少年时他为她治毒时一般,指节却扣得比那时候更紧。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偏过头,银丝自她指缝滑落。
“待到此事了结,若有机会,再与你细说,”他斟酌着字句,那几乎永久冷清的声音中有些未竟的颤抖,“如此,可以么?”
仔细想想,第一次见面时,她担心被他认出,不敢抬头看他。
第二次,对着多方追杀,事急从权,不待细问就被他敷衍过去。
现如今这都是第三次了。再看不出不对来,难道真当她是个傻的不成。
青归玉又是气,又是急,又替他担心。这些时日天天看着金声公子装神弄鬼,把她蒙在鼓里简直好似戏耍一般,如今陆归衍也什么都不对她说,这还有天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