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出了宫,他并不急着回去。
马车进城后在一座茶馆前停下,司马徇走进茶馆上到二楼,在临窗的桌前落座。
茶馆内布局规整,摆设风雅,无论是墙上悬挂的山水画,还是木架上摆放的古籍,亦或是静置在桌上的玉春壶瓶,都十分有讲究,暗含着一番巧思。
李顺听从司马徇的吩咐,将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
此时茶馆内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楼下摊贩的叫卖声和吆喝声。虽然春雨潇潇,但他们并不急着收摊,而是支起一张幕布遮雨,继续招揽客人。
李顺将上好的庐山云雾沏好后,将其小心地呈到桌面上,便悄悄地退立在一旁。
司马徇修长的手指端起青釉刻花瓷茶盏,揭开茶盖,一阵白雾袅袅飘出,里面是澄色的茶汤,散发着淡淡清香。
就着窗外春雨,他递到唇边轻饮一口,入喉香醇浓酽,回味悠长。
他身姿端正,神情适然,静静享受着这一刻闲暇,一边饮茶,一边观望着窗外的人间烟火。
他先看向灰蒙蒙飘着细雨的天,随后是飞翘檐角滑落下来的雨珠,再然后是突兀出现在他视野中,从街口驶来,在对面客栈停下的那辆马车。
马车上先下来了两个丫鬟,她们支起了雨伞,将伞面倾斜在车门前,随后一个粉裙少女走出车厢钻进伞下,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她拎起淡粉色的裙裾,露一点云履尖面,小心翼翼地绕过水洼,和丫鬟们一起走到了客栈门前。
司马徇本以为她们会直接进去,但那她却在门口停了下来,站在檐角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而丫鬟则在一旁守着她。
她望着眼前的街景怔怔出神,好看的眉眼被薄薄春雨润湿,越发显得浓郁白皙,清透干净,鬓边的几丝乌发垂落,拂过莹润的面颊。
她站在那里,眉目如画,姿色天然,成了这道平平无奇街景中最为显眼的一幕。
司马徇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过了一会儿,客栈门前再次驶来一辆马车,他微微望去,果然不出所料,马车上下来了一个鹅黄裙女子。
那名鹅黄裙女子走近粉裙女子,两人相视一笑,交谈几句之后,便手拉着手一起走进了客栈。
他浅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茶盏里升起的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眸中情绪令人窥探不透。
春雨停歇,天色已霁,只余下一地清凉。
司马徇从茶馆里走出来,对身后的李顺道:“去林府。”
李顺反应得快,知道陛下口中的林府是林老太傅府,想必是方才看见了林老太傅的孙女,徒生了探望之意。
他连忙应是。
林老太傅是两朝帝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传道授业勤勤恳恳,对待皇子皇女十分用心,如春风化雨般,教导有方,尽心尽力。
司马徇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林老太傅前几年便已荣休颐养,他想,已经许久未曾去拜访这位帝师了。
马车一路徐徐前行,最终在林府门前停下。
司马徇从马车上下来,他身形修长挺拔,青袍雅致如松竹,眉眼优越清隽,眸光沉冷,举止之间贵气天成,不怒自威。
林府管家目光一转,瞥见这位唬人的如玉公子身边的灰衣男子,身形中等,面白无须。
他心中一惊,连忙上前询问,见他声音果然如想象中的尖细。即刻恭敬有礼地将他们迎进前厅,随后马上命人去给自家公子传话。
林书泽急急走来,一看见端坐在厅中那人,心中顿时一紧,他稳住心神,快步上前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罢。”
“多谢皇上。”林书泽身着一袭蓝袍,面容俊秀,眉眼间与其妹有三四分相似,他低着头恭声道:“不知皇上今日莅临寒舍,可是有何要事?”
“你祖父现下在何处?”
林书泽答道:“祖父正在院中坐憩。”
“嗯,带朕去见见他。”
林书泽立马起身为他带路,姿态恭敬,“陛下请往这边走。”
司马徇不紧不慢走出了前厅。
他们走过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绕过荷花池,最后走进了竹韵院。
刚一迈进院门,便看见林老太傅正坐在树下的摇椅上慢悠悠品茶。
他已年近古稀,庞眉皓首,骀背鹤发,身着灰褐色吉祥纹长袍,虽然垂垂老矣,但还算精神矍铄。见到司马徇,他也先是一惊,连忙起身行礼。
司马徇抬手制止道:“太傅,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林老太傅有些颤微微地拱了拱手。
奴仆搬来太师椅,司马徇在他对面坐下,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以及一副棋盘。
司马徇道:“多日不见,太傅身体可好?”
林老太傅一捋花白的长须,“多谢陛下挂心,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尚可,还是能吃能喝,能走能动,偶尔还能疾走半个时辰。”
“那便好。”司马徇看着桌上那副棋盘,“许久未曾与太傅对弈过了,可要来上一局?”
林老太傅自然应好。
槐树之下,微风习习,司马徇手执白子,神情沉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林老太傅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由得暗叹一声,明明生得这样一副金相玉质之貌,气度亦是清华矜贵,怎的偏偏却是那样的性情。
四年前,眼前这位天子不过年方十六,刚刚继承大统,所有人都以为他乳臭未干,少不经事,不堪大用。结果他们都没想到,他竟会是这般的心狠手辣,杀伐果断,雷厉风行。
好像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刻起,他便懒得再伪装,本性彻底暴露无遗。
起初那两年,朝野上下无不是哀嚎一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堂上的官员换了一批又一批,诏狱里的污血堆积成垢,一层覆上又一层……他以雷霆手段整治朝纲,暴厉恣睢,残酷无情,令人闻之胆颤。
文臣武将皆在背后暗呼他为暴君,可按功过来论,他又远远称不上。
他虽天性暴虐,亦天资聪颖。至少先帝遗留下来的烂摊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那些歪风邪气也被拔除了个彻底。真正算下来的话,他只是一个手段酷烈的严君。
大家本以为他会永远是这样冷酷的性子,但近两年开始,他似乎变得温和了些,不再如以往那般大开杀戒。
林老太傅回忆起了他年少时的面容,唇红齿白,青葱水嫩,实在难以将他和传闻中那个暴君联系在一起。
即使现在长大了亦是如此,若是他神情松快些,看起来就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谁能想到他竟会是那位名声强横的帝王。
“太傅,到你了。”司马徇清沉的声音响起。
林老太傅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连忙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