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暑假和盛夏一样来得突然。
“开学就高三了——嗝。”沈春和打了个汽水嗝,一手拿着易拉罐一手在书架上摸着书脊找书。
沈春和约了许闲情到自己家,之前对方一直想借的书,她总是忘记拿去,这回正好亲自上门来拿。
“你还有哆啦〇梦的漫画书。”许闲情的手慢慢滑过书架。
“小学买的啦,小学的时候谁没看过。我挺喜欢哆啦〇梦的。”
许闲情无声地笑了笑,看着那几本小小的书:“我也喜欢。”随后坐在书桌前,随手翻起她两个月前要借的古希腊诗选。
“程约呢,期末考怎么样?”少见地关心起程约。
“他啊,”沈春和靠着毛绒公仔沙发,听着对方用铅笔在书上划横线的声音,“赶英超美了。”
两个人没说话,都在看书。灼热的阳光被窗帘挡在外面,空调制冷的声音突然停下,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得很突兀。
许闲情伸手摸了摸窗帘上向日葵花的刺绣。
“我们初中的时候种过向日葵。”
“嗯?初中?哦,学校的植物园吗?”
许闲情点点头。
“向日葵多好看呀,不过要种得跟葵花园里的一样高就有些难了。”
“嗯。种得有点晚,暑假结束、回到学校的时候才开花。”
“噢,花开得怎么样?”沈春和嚼着冰棍。
“那天天气很好,夏淳跑过走廊,兴冲冲的样子,看见我就拉着我往楼上跑,说是楼顶的向日葵终于开花了。我跟着他跑,眼里只有他的身影,楼梯上也没有别人。”听到她提起夏淳,沈春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个普通的话题,“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来了,转头看着我。我说,我好像喜欢你,真的。他兴奋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住,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再看着我,然后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
在那个暑假,她刚刚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所以,她突然想要抓住最喜欢的人,像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感到难以置信、不知所措、害羞甚至尴尬,似乎都可以理解,可他的反应,是冷漠。从那天以后夏淳就没有理会她了。
“后来我照常跟他搭话,他只干巴巴地回答,不看我的眼睛,也不说多余的话。就好像我那句话碰到了什么开关,说出来,他就失去跟我沟通的能力了。”
沈春和在脑海里想象那幅画面。
空荡的楼梯里脚步声停下,男孩还拉着女孩的手腕,女孩说我好像喜欢你,话音落下,周围变得比两人脚步停下那刻更加安静。
楼梯口的落地窗射入明晃晃的日光,拉长两个人的影子。
男孩子突然放了手。
“他也许是害怕和你不再是朋友。”友谊中断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一方告白。
“我不知道,我没有要他的回应,当时的我只是想告诉他。”
“你告诉他你喜欢他,虽然不要他给回应,可是已经造成了困扰,你和他都困扰。”沈春和低头,说出的话像给夏淳帮腔。
许闲情没有反驳。
“程约也令你困扰吗?”
如果提问者是程约本人,沈春和只会踹他一脚,但对方是许闲情,沈春和只能拿起脚边的汽水喝一口,点头:“有一点啊。”
“所以喜欢一个人,在不确定对方对自己的想法时,是不应该告诉对方、不该说出来给别人带来麻烦困扰的?”
“也许只是我这么想——可他那么做好像也不好,怎么说你也会生气伤心的啊。”这次沈春和又好像在为许闲情打抱不平。
“其实我并非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无所适从,甚至反感抵触。”
一部分出于理性的理解和尊重,另一部分源于强烈的共情。这种共情并不理性。
知晓他的经历、了解他的性格,就会对他有所偏爱,从而无法首先判断他的对错,非但不能因为他的举止远离他,反而比他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感受到他不得不这么做。
许闲情一直盯着自己书上的字。一段完结后,是整整齐齐的分界线。
* * *
夏淳一家跟堂姐一家来往很密切。
堂姐比夏淳大十岁,高且白净,夏淳有的那些外貌上的优点她一个也没落下,甚至更胜一筹,在亲戚、同学、老师中的受欢迎程度,一点也不逊于后来的夏淳。
因为年龄差的关系,夏淳记忆里的堂姐向来是个成熟稳重、懂得照顾人的大姐姐的模样。家里亲戚总是变着花样夸她,她是所有大人喜欢的那种女孩儿,乖巧又聪明,从不在任何方面要人操心,又总是会做些出乎你意料的、却让你满心欢喜的事。
在家庭聚会上,在两个人都在的各种场合里,她乖巧地维持着好看的微笑,却会找某个空当侧过脸,在他才看得见的角度,朝他挤挤眼睛,皱眉头,吐舌头。温和沉稳的堂姐,偶尔会露出只有他才能看见的狡黠。
夏淳觉得她是无所不能的。她会带着他拆家里的收音机,在家里人回来之前又拼装回去;她从小学习国画,在省赛国赛拿过好多奖;她有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能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洋气时尚……夏淳问她,你怎么什么都会?“啪嗒”一声,她用力扣上了玩具汽车的最后一个部件——是邻居小弟弟玩坏的,堂姐答应帮他修好——她检查着手里的玩具汽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我可能恰好擅长的事比较多吧。她做了一个自己擅长的挤眼睛的动作。
一个人在某些方面特别有天赋,那他在别的一些方面就可能没有任何天赋,始终会搞砸。
最后看见那样自信聪明的堂姐是她上大学、要去另一个城市之前。
夏淳跟着父母、大伯和伯母一起去了机场送她。广播提示开始登机,她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看她拉行李箱越走越远,不时回头冲他们挥手。她蓬松的麻花辫从脑后蜿蜒到右肩,酒红的丝巾和黑色的发丝相间,色块斑斓的衬衫一边衣角束进黑色的短裤。她就这样拉着同样酒红色的行李箱远去,步子轻快而喜悦。
两年多后,夏淳才又一次见到她。她放了寒假回来,却没有一贯的笑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大伯和伯母心疼却无能为力。
夏淳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的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忧愁?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再也不如以往一样,总在说笑间提起女儿的各种事?那个刚上大学,保持着优异的成绩、成为社团扛把子、打算去山区支教的堂姐,好像永远停留在那时,一条分明的界线仿佛就画在那段时间之后。
夏淳去敲她的门,好半天没有反应。伯母把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转过头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夏淳。
小淳吃点水果,姐姐可能心情不太好。伯母笑笑,转回头,眼泪滴在糖心的苹果上。
他找爸爸妈妈询问原因,妈妈说,懿懿姐姐失恋了。妈妈用力抱着他,好像他是堂姐,她要用自己的怀抱温暖她。
堂姐终于肯开门了。夏淳好像不认识那个头发散乱、一脸憔悴的女孩子。
他走近她。
她还是很好看。失恋了,眼睛哭得肿起来,嘴唇干得起皮了,灰头土脸,还是好看。
他颤抖着声音问,懿懿姐姐,你没事吧。
在混乱灰暗的房间里,屈膝坐着的堂姐突然号啕大哭,夏淳心中那个自信开朗的形象轰然倒塌。
从未被什么事情绊住脚的人,因为失恋哭得不像样。
那条分界线把很多东西划走了,除了女孩的自信狡黠,还有温暖愉快的时光,他不会再有那样从不觉得无聊的日子。
记忆中发辫上跳动的暗红色越来越远,模糊到没有了形状,只剩下一个符号,到再见面的时候,他就好像应该是个大孩子了,拆收音机和修玩具车的下午都一去不复返了。
她说,那个人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去你丫的不喜欢。
* * *
“你在干啥呢,又看谍战片?”沈春和推开高宜的房门。
“进我房间敲门了吗?”高宜从桌上的镜子里瞥一眼沈春和,“你不想想要是我没穿衣服不完了吗?”
好完美的角度,沈春和看到对着门的镜子,敷衍地在门上补了两下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