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衔山手撑着椅子边缘,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打手势回答橙衣少年:“像女人,是好话。帝主之后,唯一一位拿到九州帝印的,就是女人。”
然后伸手去捡地上的菜刀。
“呃,也是。”橙衣少年一愣,觉得有理,于是换了个话题,“衔山哥哥,你身子不好就别费这劲了,赶紧歇会儿吧。”
这少年名唤罗不敢,外号“萝卜干”。
头扁背薄,身材干瘦,又一身橙色,像极一片腌过的萝卜干。
罗不敢是云衔山和云知微的隔壁邻居,也是天墟宗的外门弟子。
他比云知微大三岁,五岁入道,如今十八,前几日刚好晋入六境,只要再通过百日后的考核,便能正式进入内门了。
他虽天赋上佳,但性格实在软弱,经常被比自己修为低的弟子们欺负。
他本为自己的境遇自怜,独来独往,但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云衔山被几个小修士用石头猛砸到额头出血,竟不恼不还手,只是慢吞吞地擦干血迹,没事人一样回家了,还笑盈盈地告诉云知微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见状,罗不敢大喜。
找到同类了!居然有比他还要窝囊的人!
往后,他便时常溜到此间小院里来,找从来不会发脾气的云衔山和从来不会欺负人的云知微玩儿。
云衔山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掩嘴咳嗽,从胸腔中震出连续不断的剧烈咳嗽。
咳出一团黑色粘稠凝液体后,他快速将帕子捏成一坨往袖中一塞,然后摆摆手安慰惊慌的罗不敢,示意自己无妨,坚持让罗不敢将菜刀给他。
罗不敢无奈,将菜刀还给云衔山,嘴上继续劝道:“哎真的,你歇会儿吧,这事也不着急吧?”
他碰到云衔山的手,心中一叹。
从外貌上看,云衔山长了一副温柔漂亮的贵公子模样,可双手的掌心有着粗糙的纹路,修剪得整齐的指甲黯淡无光,甚至有几个带着些许裂痕,明显是一双经常劳作的手。
这十几年,云衔山在天墟宗靠做杂役赚取灵石,将云知微一点点养大。
云衔山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微微喜欢”,然后埋头继续打磨。
“嗐,云知微又不是真的喜欢裴浔之,不过就是正常的少女怀春,过几天就消停了换个人喜欢。衔山哥哥,她这就是在胡闹嘛,你何必这般惯着她。”
罗不敢蹲在云衔山身边,嫌弃地斜睨地上那物什,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只觉双目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戕害。
那是一块与裴浔之等高的人形立牌。
前些时日,孤山聿那奸商在天墟宗高价兜售此物,一开始还算良心,标价五十颗灵石,结果,被狂热的裴浔之追随者们哄抬至一千颗灵石。
云知微把藏在床底下的存钱罐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也只凑齐十颗灵石,于是跺着脚恨恨放弃了。
云衔山知道后,便以竹片为底,再用丹青描绘涂抹,居然真的做出一个八九分像的裴浔之竹制立牌,打算给云知微一个惊喜。
眼下,这竹制立牌已基本成型了,只是精益求精的云衔山还在用菜刀打磨边缘稍有毛刺处。
云衔山手上不停,只是温温柔柔地一笑。
罗不敢继续碎碎念道:“衔山哥哥,你得劝劝云知微,让她把心思放在修行上。来算一算啊,她晋入五境后到如今已满五年了吧?整整五年啊,她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我呢,资质普通,但我晋入五境后,日夜努力,只两年就晋入六境了。”
在九州,五境是入道修行的门槛。
能过五境,便说明具备了基本的修道天赋。
而从五境到六境,主要靠的是后天努力,一般人五年就够了,勤快一点的,像罗不敢这种,苦修两年就能成。
可云知微,居然在五境停滞了整整五年,可不就说明她没花心思?
闻言,云衔山摇摇头,拿着菜刀比划:“微微很厉害,她只是暂时遇到瓶颈,倘若……”
“好好我不说了,你继续弄。”罗不敢望着云衔山手中的菜刀,后退一步,举手做投降状,然后指了指院中石桌上一篮翠绿的油菜,“我帮你择菜吧。”
他坐到石桌边,磨洋工似的择了几根,看着手中的剩菜叶子,眼珠子不怀好意地一转。
趁云衔山不注意,他捡起一片菜叶子,眼睛一眯,对准立牌“裴浔之”的脸,准备扔过去。
“阿兄阿兄,我回来啦!”
就在罗不敢手起菜落的那一瞬间,云知微吱呀一声推开柴门,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然后脚步一顿,面露喜色,高呼一声。
“小师兄?!我的我的!”
她急吼吼地冲上前,一脚踢翻蹲在地上的罗不敢。
“萝卜干儿你个坏东西你住手!”
云知微推开罗不敢,兴冲冲地将“裴浔之”夹在胳膊肘下,足下生风回到自己的厢房,将其放好。
然后手舞足蹈地冲出来,一把搂住云衔山的脖子,甜甜道:“谢谢阿兄!阿兄是全九州最好的哥哥!我最喜欢阿兄了!”
云衔山笑着摸摸云知微的头。
罗不敢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来,在一旁忿忿不平道:“啧,女人的话是真不能信,你不是最喜欢裴浔之吗?前两日还说什么‘小师兄好厉害啊快晋入绝圣境了我最喜欢小师兄了’。我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厉害,若我是个世家少主,我不见得比他差……”
云知微捡起剩菜叶子,砸向罗不敢:“闭嘴!你连我都打不过,好意思跟小师兄比呢!小心我把你腌成萝卜干!”
罗不敢虽比云知微高一个境界,但输在气势上,两人多年对打中,他反倒是个常败将军。
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云衔山忙进忙出摆好一桌饭菜,方才以罗不敢求饶告终。
饭桌上,云知微清了清嗓子,兴高采烈地宣布:“阿兄,宗门有个丁三级任务,是去蔚州清除妖气的,我打算去!”
云衔山给云知微夹了一大坨红烧肉,冲她竖起两个大拇指,鼓励一笑。
罗不敢则一脸惊讶道:“啊?丁三级?这种低级任务对修为没有任何提升啊?”
旋即怀疑地盯着云知微:“裴浔之也要去蔚州,你难不成是想去见他?”
云知微一心扑在云衔山做的美味佳肴上,没空搭理他。
罗不敢没滋没味地扒拉几口白米饭,幽怨地瞥了眼吃得摇头晃脑的云知微,暗自撇了撇嘴。
他是个普通人,家中无法为他提供任何修行资源,全靠他自身的天赋和努力才得以进入天墟宗;因而,他一向对裴浔之崔九斯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没有任何好感。
他将饭咽下后,忍不住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说,云知微啊。”
“嗯?”云知微眨巴两下眼,腮帮子被红烧肉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小仓鼠。
“你喜欢裴浔之没问题,但万万不可把人生重心放在他身上、以他为目标……”罗不敢语重心长。
云知微一挥筷子,打断他:“我知道,阿兄说过的,靠人不如靠已!”
“不是,我是想说,你若以裴浔之为目标的话,”
罗不敢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贱笑。
“万一他执行任务遇到不测,死透了,你的目标不就没了吗?我建议,你换个不会死的人来喜欢。”
“咳咳!”云知微被饭菜呛住,气红了脸,杏眸瞪得溜圆,把筷子扔向一说完话就立刻脚底抹油开溜的罗不敢,火速追上去暴揍他,并大声反驳,“胡说!小师兄才不会死呢!”
罗不敢挨揍的惨叫声连绵不绝,回荡在这一方简陋的小院中,惊走栖在树上的一群鸟雀。
“胡说……小师兄才不会死呢……”
七日后,同样是晚膳时分,云知微坐在院中石凳上,正在夹肉的筷子停滞在半空中,最终随着手指一抖啪嗒一声落到桌面上。
刚听到消息就狂奔回百花峰的罗不敢搓了搓手,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站在云知微身边,没敢坐下,小心翼翼地弯腰,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十分愧疚道:
“微微,我没胡说,是宗主亲口说的。”
“裴浔之下山执行任务,没能扛过绝圣境的渡劫,殁于蔚州,命灯已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