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上有她签下的名字和指印,只有短短几句话,王妃说恭喜他和侧妃终于有孩子了,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他也不喜欢她,王妃之位是她占了侧妃的,现如今她走了,把王妃的位置还给侧妃,从此再也不见,就当没她这个人吧。
和离书在手里捏得又碎又皱,沈业只觉得自己要呼吸不上来,凭什么她说和离就和离,分明是她用尽手段让他动心,现在她说走就走剩他一个人陷进去。
王妃失踪是大事,沈业不敢宣扬,只能先看看能不能找回来。
徐津说王妃失踪那一天,他在街上见过王妃和那位姓李的公子,沈业无法相信两人居然会私奔,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心狠,只要被他找到,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他让手下找遍方圆百里每一处馆驿客栈,紧锣密鼓找了个整整两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业还没有这般无力过。
他不得不对外宣称王妃病逝,找来与王妃相似的女尸易容后放进棺材。
这样是仓促了点,可总比让人知道王妃失踪要好得多,身为王妃与人私奔不清不白,沈业自觉不想莫名其妙戴绿帽子,只能用病逝来蒙混过去。
这无疑是授人于柄。
弹劾他的奏折一封封飞向紫宸殿,大都是说他苛待发妻不仁不义,沈业都认了。
他对王妃不好的事王公贵胄间多少都知道一点,也都知道他喜欢侧妃,没什么好辩驳的。
故而皇帝让他去西境求亲将功折罪,他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梦到王妃。
她怎么那么可恨,偏偏要给他留些念想。
沈业翻着桌子上一条条绣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手帕,还有几身没做完的衣裳,针脚细密绣纹精致,一看就知是用了心的。
莲儿的话一句句灌进他的耳朵。
我家小姐是真心喜欢王爷的,老爷为着小姐不肯讲王爷的事骂了小姐好几次,小姐眼睛都哭肿了,一个字都没说出去。
小姐说她不想让王爷为难。
小姐说她第一次见王爷的时候就喜欢王爷了,王爷忌惮她的身份没关系,只要她对王爷好,王爷早晚会知道她的心意。
他知道了,却是在王妃对他失望透顶之后。
去西境的路上沈业始终失落魂魄,任自己沉浸在丧妻之痛里无法自拔,直到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他刚到安西都护府就收到土萨部落打劫中原商队的事,他带兵去救人,却看到了王妃。
王妃灰头土脸混在商队里等着放人,四处乱看时恰好与他对视,她二话不说上马就跑,他哪能放过,打昏她把她带回了都护府,亲自为她换上干净衣裳。
沈业不知道王妃为何会在这里,他只想抱她,像抱着丢失已久的珍宝不舍得放手,他趁她睡着时亲吻她的额头,目不转睛地看她。
王妃被他抱在怀里人都僵了,他却心满意足。
可她总有能耐逃出他的手心,跑了一遍还不算,居然用石头把他砸晕。
沈业在一个女人手里输了好几次,越是这样,他越想征服她。
他练兵之际不忘寻找她的下落,哪怕是海里捞针,他都要尽力一试。
再次相遇,是她自己撞进来的。
还打扮成那般模样,她知不知道她有多美,沈业的占有欲作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光彩,宴会结束当夜他去了她的茶馆,听她发热之际还在叫李长季的名字,他都要气死了。
分明给她擦脸照顾她的人是自己。
他生生压住邪念,在天亮前离开。
沈业也没想到,王妃会求到他这里,只为了找七公主,他更没想到,王妃会连着救他两回。
她几乎箭无虚发,一连数箭护他几次,眼神坚毅勇敢,跟在王府完全是两个人。王妃为救他受伤,手臂鲜血直流,他心口发疼,宁愿伤的是他自己,也不想看她这么痛苦,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不想再一次失去她了。
然而沈业没能带走她。
王妃当着他的面亲了李长季,他恨不能将李长季挫骨扬灰,哪怕他们打小就认识,可李长季的手搂上王妃的腰时,他还是想杀了他。
沈业留了眼线在西凉,隔十日往上京送一次王妃的消息,从王妃与李长季定情,到订婚准备成亲,他日日夜夜心急如焚。他本不想反,但想到王妃说她不能名正言顺的留在他身边时,沈业还是冒险反了。
成了算他命好,败了是他棋差一着。
五王劝过他刚登基最好别离开上京,他不听,国事交由五王代理后他立即前往西境,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王妃再怎么为李长季哭得肝肠寸断,终究还是他沈业的人。
那时他才明白,被喜欢的人彻彻底底地恨着讨厌着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
王妃看他的眼神不再温柔,连一点平和都没有,她眼里的仇恨像数万支利剑般朝他射过来,从她的眼睛里,沈业看到遍体鳞伤的李长季,看到一地狼藉的茶馆,她在为她的心上人哭,连半点情绪都不愿给他。
相处的日子久了,沈业发现他提起李长季的名字王妃就会多说几句话,就算是吵架,只要能逗她多说话,他也愿意。
帝王之尊,沦落至此。
沈业却心甘情愿。
不伤不痛,怎么能算爱过。
行过册封礼,她还是不肯侍寝,沈业软的硬的都来过,有次忍无可忍抓着王妃的手用腰带把她绑在床头,王妃意识到反抗不了后脸色惨白,话也不说一个劲儿地流眼泪,沈业都快要得逞,箭在弦上时突然心就软了。
如果真来硬的,王妃会不会恨他一辈子。
沈业不想让她恨他,他要的是爱,要她像爱李长季那样爱他。
新人入宫后那段时间沈业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找安慰,他怀里那些年轻丽质的嫔妃一个个温顺听话,多说两句便羞红了脸,时刻谨记妾妃之德,都很好,可惜都差了一点。
王妃为一根簪子跟他翻脸,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沈业摸摸发痛的脸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下一刻王妃就从船上跳了下去,义无反顾。
王妃不会水,前两年溺水时他就知道了。
故而她再一次跳下去捞簪子时,沈业是真想掐死她。
沈业在心里默默说道,让我亲手杀了你吧,你死了我再为你殉情,只有我才配为你殉情,李长季他不配。
王妃一心求死连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她晕过去时沈业才真慌了。
他一定是被她影响了,否则他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王妃是疯子,连带他也疯了。
她想死,她没在开玩笑。
刚进宫时王妃就是这副毫无眷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的样子,他想尽一切办法防着她自尽,现在怎么能真的让她死。
那晚沈业半步都不敢离开,他守在王妃身边看她睡觉,手里的书一页都没翻过。
他不断想着王妃的话,王妃嫌他脏,嫌他恶心,嫌他嫔妃太多。
沈业从小见惯父皇三千佳丽,王公贵胄也是妻妾成群,他没想过这会是个问题,竟让王妃这般介意。天快亮时,他突然又想明白了,大概王妃想过要跟他在一起,才这般介意吧。
所以得知王妃曾有过身孕时,沈业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力排众议封她为后,换了她的避子药想跟她有孩子,在她觉得自己不干净后再也没宠幸过其他嫔妃,换来的却是皇后曾怀过孩子的消息,孩子居然还是她为宣王妃时跟李长季苟且怀上的。
那一巴掌沈业用尽全身力气打在王妃的脸上,他从没有这么恨过她。
从头到尾都是他自欺欺人,王妃爱他是假的,受情伤逃离王府是假的,对他一见钟情也是假的。
沈业还记得自己得知她有孕时他有多欣喜,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他把孩子当成宝贝一样呵护,他想着只要是儿子就立刻封太子,他和她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不好也没关系,多留几个大臣就是。
原来都是骗他的。
可沈业还是舍不得废后,一旦废后,她就不再是他的妻子。
说来也怪,过去了这么久,哪怕封了贵妃封了皇后,在他心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宣王妃。
那晚他和王妃反目,开过刃的剑搭上她的脖颈,他是真想杀她。
对他而言王妃的存在就是他的耻辱,他居然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么久,要不是她失足小产,他都不会发现…
想起王妃刚小产,沈业忽然冷静下来,芙蓉殿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王妃身体尚且虚弱不堪。
罢了,就当是一场孽缘。
以后再也不见。
沈业回了延英殿,守夜的内监被他赶了出去,王妃与人私通和骤然失去双生子两重打击让他内心深受折磨,他心口发痛吐血晕过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一切皇后应有的待遇,她狠得下心,他又未尝不可。
病好后他像是在报复般宠幸嫔妃,他又新纳了几个嫔妃,哪哪儿都比王妃好,不像王妃那么野性难驯,比王妃听话懂事,比王妃年轻娇嫩,说话也不呛人。
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她。
沈业故意放出要给李长季赐婚的旨意,他不想让王妃来求他,这样或许他心里还好受点,他又盼着王妃来求他,隔着窗户就能看她一眼,能高高在上地施舍她一点君恩。
可王妃真来求他,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明知自己出不去这皇宫与李长季再无可能,可为了能让心上人不必奉旨成婚娶不喜欢的人,她还是来求他了。
在冬日的雪地跪一夜的惩罚有多重,从朱义震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
王妃没有任何迟疑就跪了下去,她连腰都没弯一下,背挺得笔直。
沈业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王妃还是没走,他回头去看窗外,殿前太暗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开始在心里暗暗祈祷她能服软,只要她开口认个错,他什么都答应。
王妃又跪了半个时辰,沈业彻底怒了。
他宠幸嫔妃的动静特意大了点,王妃既然爱跪,那就让她好好跪着听着。
身旁的美人正酣睡,沈业却怎么都睡不着,已经子时末了,王妃还在雪地里。
为了她的心上人,她连命都不要了。
安静的夜晚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朱义在殿外小声回禀皇后晕倒了,问他是否要送皇后回去。
沈业刚想答应,就听到王妃的声音,她说她坚持得住。
直到天亮准备上朝,沈业站在窗前盯着王妃的身影久久没有踏出殿门,他看不清王妃的脸,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身形。
只要他踏出殿门,就能见到她。
他还是没迈出那一步。
王妃站都站不起来,心里那股劲散了人松懈下来,得亏陆越眼疾手快从背后接住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打横抱起,一路抱回芙蓉殿。
听闻王妃腿废了,连走路都很困难,她还病得起不来床,高烧不退半月有余。
折磨她到这种地步,沈业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女人简直死有余辜,更何况是欺君之罪。
他应该高兴,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要看王妃一遍遍受尽折磨,看她生不如死苟延残喘,最好真的死在芙蓉殿他心里才痛快,那股憋着出不来的气才有发泄的地方。
可二月初五那天,他为什么要假装路过芙蓉殿。
他很久没有踏上芙蓉殿前的宫道了,算算快有小半年没再来过这附近,沈业一时有些陌生,他来得早,王妃应当还没睡,她一向晚睡晚起的。
沈业没见到王妃,沁馨说她身体虚弱撑不到夜深就睡了。
他惦记了好几天她的生辰,不过就是想借此机会和她说说话,说到底还是没缘分,回回生辰他都错过。
只要一开始错过了,大概是不会再有对的时候吧。
三月春猎,孟采瑶提议带上皇后,沈业觉得孟采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想带皇后去只不过不知该如何开口,既然孟采瑶提了,那就顺其所请。
没想到王妃会再失踪一次。
宫人来报时他立刻想到李长季,提前在前往西境的那条小路上等候,王妃果然和他在一起。
要不是怕误伤王妃,他会立刻下令原地诛杀所有人。
原来真正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半年不见,再见就是永别。
回到宫中沈业好久都没缓过来,好像王妃还在芙蓉殿禁足,直到宫娥送来王妃的手书,他才真正心如死灰。
王妃第一次怀孕的孩子是他的。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沈业瘫坐在龙椅上,五脏六腑如同被搅碎般疼痛不已,王妃和李长季是清白的,王妃对她的感情是真的,那些他鄙夷否定过的美好和真心,都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沈业也想过王妃是不是故意说孩子是他的来骗取他的同情,可他也想到在王府时被换掉的避子汤,李长季在西凉时的欲言又止和愤愤不平,王妃信上也说明,她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想求他立孟采瑶为继后,她说孟采瑶曾多次照拂她,她的王妃尊位也是从孟采瑶那里得来的,现在她请他看在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份上,立孟采瑶为后,还她这个恩情。
那一刻他是真的后悔,没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她,让她委屈羞恼说气话,让她刚小产就受幽禁的苦楚,让她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
相比之下,李长季确实更爱她。
为皇后治丧期间,沈业对皇后闭口不提,他每日都会去宝华殿看着皇后的牌位出神,他辍朝时间太长,却没人敢上折子反驳。
为救皇帝而死的皇后,臣民应当敬重。
沈业以为对于皇后他不会再有惦念,直到六月中旬他再一次踏入芙蓉殿,这是皇后小产后他第一次来这里。
刚回上京他就下旨封宫,不许任何人进入芙蓉殿,也没人来打扫。他轻轻推开殿门,阳光迫不及待地挤进去,他先看到一层薄薄的灰,紧接着才是殿中的陈设。
其实也没什么陈设。
摆件收走之后殿里空空如也,只剩纱幔随风荡起好似鬼魂,空气中有腐败的味道,分不出是木料还是布料的腐朽味。
沈业用手摸了摸软榻上的案几,留下一处清晰的指印,这是皇后最喜欢坐的地方。
她喜欢开着窗看外面,看院里的花花草草,她亲手种的花还活着且郁郁葱葱,此时开得正艳。
沈业轻轻拂去灰尘坐在榻上,好像皇后就坐在他对面,和往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要用花瓣做新奇的点心吃,他温柔地擦她头上的汗,嘱咐她天热不要在太阳底下待太久…
他鼻子有点酸,皇后走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掉,看宫人哭灵他也不觉得悲伤,哪怕知道再也见不到她他都没什么反应。
他自始至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冷静。
沈业收敛情绪起身离开,临出门前他鬼使神差走进内室,他看到皇后睡过的床用过的妆台,和从前没有丝毫分别。他叹了声气正想走,一抬头无意间看到两幅画像,第一幅皇后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第二幅只余一身白衣一个背影,两个都像她,却都不是她。
原本恨到极致,亦是爱到极致。
维持多日的理智在此刻彻底崩溃,沈业以手覆面,终于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