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驾。
谢蕴章等这一天足有十六年。
形形色色上百道目光随着殿中的烛火落在他身上。
他却只能看见高台之上那道明黄身影。
她能认出来吗?
少年几乎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到这一刻,亲手将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完全交到另一人手里。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颤栗。
就像死牢中等待结果的囚徒,在漫长的黑暗中不断下坠。无论这缕忽然出现的光明予他生或死,都迫不及待地牢牢抓住。
给他吧。
给他一个结果。
无论生死,他都甘之如饴。
“谢蕴章。”
殿中人浑身一颤。
“听闻你对朕钦定的诗魁人选有异议?”
仿佛一盆冷水泼下。
他眼中的期望终究还是熄灭了。
殿中千灯萦绕,火光照出此夜最温暖的一方小天地,身处其中,谢蕴章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仿佛被剥光了衣服丢进冰天雪地,手脚冰冷,连他的心跳似乎都停滞。
旁人只能看见这道月白身影深深俯首,像是不堪承受天威。
“草民,不敢。”
元昭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月白。
少见又独特的颜色。
眼下情景,大殿,高台。
太多的相似难免让她联想到另一位白衣卿相。
不过,这二人形同,神不似。
岳应文的白让人想到月亮。
冷而淡。
永远高悬天幕,不染人间。
面对这样的白,连靠近都是一种亵渎。
他给元昭的感觉更像一台移动制雪机。
看着漂亮,但根本就不会让她有伸手靠近的欲望。
废话,这种昂贵又精密的大型仪器要是碰坏了,她亏死啦。
相比而言,谢蕴章更像一块无瑕白璧。
你几乎能看见他身上浅淡却永远都不会消散的细密伤痕。
那是从璞玉中脱胎换骨的磨砺留下的。
看着他,就像看见一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玉。
温润,早已被细碎的砂砾磨平棱角。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打磨下,华光内敛,氤氲生香。
若说冷月根本就不会给污泥沾染自身的可乘之机。
那白壁就是丢进污泥,看似浑然一体,清水拂过,仍旧纤毫不染。
天子敲着案几的指尖忽而一停。
“你二人诗才不相上下,朕若只取一首,恐世人以为朕有失偏颇。”
元昭的嘴角微勾。
“不如,再比一场。”
“朕欣赏月姑娘的诗才,有心延请她入宫伴读。来日,她便是朕的左膀右臂。”
“谢蕴章,你如今既是白身,朕给你一个机会。”
“明日入职御史台。”
“让朕看看,你二人,谁能先一步在金銮殿上走到朕面前。”
天子金口玉言,谢蕴章领旨谢恩,殿中人却还未回神。
什么?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
一直端坐在案席上的青衣少女难得失态,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无数人惊诧的目光瞬间汇聚在那道明黄身影之上。
“陛下欲以女子入金銮殿?”
巨大情绪冲击之下,有嘴快的,竟不小心将这句质疑脱口而出。
元昭垂眸扫过开口那人,听出这道声音。
方才叫得最响那些人里,有他一个。
“陛下,不可啊!”
这一声质询将众人思绪拉回,立刻就有人接上。
他们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对谢蕴章的艳羡刚刚收敛。
忙忙换上担忧惊惧的神态,一个接一个地从案席之后绕出来,扑倒在大殿中央。
在快要被遗忘的那位仍旧跪在软垫之上的谢公子身边。
“陛下,万万不可!”
十几人乃至几十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来确实很有气势。
可元昭本就不怕他们有气势。
“有何不可?”
“朕今日遍邀京中官眷,上至世家,下至寒门。网罗圣京朝野最富才名之人。是也不是?”
帝王问话,不得不答。而且必须照实回答。
元昭甚至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只有“是”或者“不是”。
“是。”
“各宫苑于尔等众人之间选诗擢魁,诗稿层层传递,上达天听,既无暗箱,更无黑手,乃众人一致推举。是也不是?”
“是。”
“既如此,尔等便是承认自己诗赋文才不如魁首。”
“尔等认是不认?”
跪在大殿中央的几人面面相觑,只能俯首。
“诗魁确为我等共举之。”
这便是认了。
事实如此,他们就算想要反驳也不能。
“尔等将来是否入仕?”
这句话却不需要他们回答。
“文才高低,一目了然。今日魁首,高于尔等远矣。来日尔等踏金銮,砥廷梁,便应时应分。斐然内秀远超尔等者却被拒于朝天门外,这是何道理?”
元昭拍案而起。
“今日诗魁二者,俱凌于尔等之上。若二人尚不足挈领金銮,尔等败军之将,空空痴儿,有何颜面入仕为官?”
君威如山如岳 ,悍然倾轧。
大殿之中,唯见俯首,不见直梁。
直面帝王诘问的众人几乎要瑟瑟发抖。
可就在他们身侧不远,有数十双眼睛紧紧追随着高台之上的身影。
其中敬佩尊崇,几乎炽烈到比她们身后的灯烛还要明亮的地步。
为首那位青衣少女,更是死死掐着手心,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面上的平静。
可她盯着元昭的眼神,却算不得平静。
殿中众人不敢抬首,他们深深地低下头去。
可坐在一旁的姑娘们全都仰视着那道明黄身影。
她们看着她。
陛下。
她们看着,她们的陛下!
……
夤夜更深。
宫宴散去,游龙般的车马载着一道道人影从皇城涌向各处府邸。
抑制不住的欢呼雀跃同唉声叹气的苦闷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