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此等风雨飘摇之际,京中名流不宜再与关中、北地世家联姻,朕恐藩镇趁势做大,只能委屈你了,就当是为了天下人。”
许华严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地面上按得发白,萧祁瑾的呼吸轻悠悠地,毒蛇一样缠在他耳边。
“许府五世公卿,乃是世家第一领袖,总不好当那起心怀不轨之人的幌子。”
这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许华严没法再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夕阳灼烧在他脊背上,灼得他骨髓生疼。
他口里泛起血锈味儿,每说一句话都艰涩得要命。
“臣明白了。臣与淮瑶郡主的婚约……若陛下不允,今日便可作废。”
萧祁瑾笑了,笑音轻如蛇信。
“许卿,全亏了你。”他这么说,好像只有将许华严,许氏,还有京中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攥在掌中才能给他带来足以安眠的安全感,萧祁瑾在他肩头拍了拍,
“尚书,回去歇着罢。”
许华严走出来时,自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后,又在步行中逐渐冰冷、干透,晚秋时节,京中花叶皆已落尽,无穷寂寥萧瑟,将他围拢其中。一身孝素的许华严停下脚步,望向坊市中仿佛看不到头的一线朱红天宇,这时候天色昏昧,斜阳彻底看不到了,连最后的热度都在他身上一点点地褪去和失温。
“流光轻易抛人去,长恨生无再少年。”他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念。
“尚书令,您说什么?”书童跟上几步,殷勤地问,却只见自家的主人笑了笑,脸色有点苍白。
“没什么,回家去吧,将西厢房的聘礼回去收拾了,都装起来。”他轻声说,许府离禁宫不远,须臾已到,涵虚园的黛色筒瓦,慢慢覆盖了他白色的身影。
宫里掌了灯。萧祁瑾的手指在白玉扳指上转了几圈,温声对李静媚道,“更深露重,媚娘去歇着罢?”
“萧三郎,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李静媚侧脸瞧他,她在宫中执守不施粉黛,烛火将她的影子钉在蟠龙柱上,却有种别样的美艳和锋利。
“哪有。”萧祁瑾拒不承认,却到底还是找个理由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哄走,似乎一个人更自在,慢悠悠在太监的陪伴下游逛,神色中阴郁的样子退了些,在无人的地方显出轻松。
他看见前头一个小屋灯火通明,模样却不熟悉——他难得受召入宫,当皇子的时候多是京中坊市闲居,跟自己亲生父亲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小时候倒是住在宫里,却未出过冷宫中这一亩三分地。如今,作为旧宫的新主人,他却得以随意在任何一个地方登堂入室。
在这之前他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是造丹房。”
萧祁瑾点点头,推开了丹房里那扇青铜门。屋里坐着个道士——形容怪异,连几个跟在身后的年轻太监都下意识掩住了脸。此人赤足蜷在地上,鸦青道袍襟口大敞,露出精瘦的锁骨,和锁骨处用朱砂刺的异族星象。他手里抛接三枚人面龟甲玩得正欢,见着人进来才抬头,
“陛下,怎么比卦象早来三刻?”
年长的太监出声训斥,“既然见了陛下,如何不拜?”
萧祁瑾摆手,入房内立定,这才问,“不知道长尊号?”
此人冷冷斜了方才多嘴的太监一眼,有些自得地报上名号,“贫道,灵犀子。”
萧祁瑾眼中掠过一丝恍然,“我听说,道长曾向父皇进过废立之言?”
灵犀子嗤笑一声,直勾勾盯着他,“废立是什么,贫道不知道,我只是将推出来的星象如实报给陛下罢了。”
“哦?”萧祁瑾来了兴趣,“那如今,道长可算出新的星象了?”
灵犀子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天下间星象甚多,陛下想听哪一边?”
“说说北方罢。”
“这北方么……”灵犀子指尖不安分地摆弄人面龟甲,又一寸一寸掐着道袍边缘的银线,他那身道袍还是玄红的守江锦,在青铜烛灯的映照之下特为璀璨。萧祁瑾也不着急,就背手在原地等着,听他掐完了所有袖子,捧着龟甲念念有词一副疯态毕露,而后突然睁眼。
“破军煞冲太微垣,天枪星是抵住了紫微宫喉咙……”他双眼极亮地看着萧祁瑾,“陛下,我没去过北地,这北地双星你曾见过了吗?”
琉璃灯影里,萧祁瑾看见自己的瞳孔碎成数片,心跳如鼓。灯影里似乎轮换着为他谋划的陆寻英和沉默得令人恐惧的姬暮野。灵犀子适时为他献上一粒金丹,萧祁瑾心乱如麻,竟然也接过来吞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