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的尖嗓刺透雨幕:“奉天承运皇帝——”
怀中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垮。陆寻英仰面冲他笑,雨水顺着喉结滑进交领,将两人染得透湿:“这回定了。”
天际墨色浓云已全压下来,五英殿的琉璃螭吻在电光雷鸣里忽隐忽现,狰狞飞腾。
“……别说话了,省省力气。”姬暮野将他按进胸口,扯开战袍裹得严实,带茧的手掌捂住他苍白的唇。掌心触到的体温冷如冻泉,他心口莫名空了一拍。
陆寻英没答话,只是合眼攥住他束甲,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那种心慌愈来愈重,姬暮野终于伸出手去摇了摇他。他几乎坐不住,全靠着姬暮野身体的力量支撑才没摔下来。
姬暮野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唤了他的名字,也没回应。他闭着眼睛,眼皮颜色青白,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雨水将他的散发冲下来贴在前额上。姬暮野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再顾不得等萧祁瑾出来,姬暮野对身边的赵延吩咐了一声:“你在这等着。谁要找,只说我在太医署。”他一夹马腹纵身便窜了出去,纵千山于暴雨之中在朱红的宫墙之间疾驰起来。
不等赵延答应,他身形已消失在朱红的宫道尽头。
薄暮之时风雨更急,太医署的檐角铜铃在狂风暴雨里乱撞。姬暮野一脚踹开朱漆大门,动作稍大了点,怀中人咳了两声,唇角又渗出鲜血。他急忙将陆寻英抱稳,感到一点带着腥气的温热渗进自己衣裳里。陆寻英歪着头靠在他颈边,温顺地一声不出。
值夜医官起身迎接时打翻了药臼,一股浓烈的药味传来。
数十盏羊角灯都已点着,照彻几乎接到棚顶的药柜,也映出怀中人惨白的脸,和唇边那抹惊心艳红。老院判急忙叫人去关门,可已经来不及——姬暮野已然跨进门来,将怀中人轻轻放在春凳上。
随后,姬暮野抱拳行礼:“事出紧急,未经通报惊扰了院判,小子得罪了。文安侯突发呕血之症,还请院判仁心施救。”
老院判的嘴唇颤抖着,目光投向姬暮野腰间未拭的血刀,他颤巍巍拄着药杵,花白胡子直抖,“将军,容下官等陛下的旨意来了才能……”
姬暮野站直了,他比寻常京中人高大很多,微微垂眼俯视的模样极有威慑力。
“柳师信的脑袋已经挂在朱雀门前。”他脸上恭敬的表情消失,嘴唇抿得冷肃可怖。他一手扶在刀鞘上,说话仍带着三分客气,
“适才太极殿前已经传了旨,陛下受惊暴毙,三殿下萧祁瑾明日便会登基。”
“文安侯是平乱功臣,若死在太医署,明日诸位大人怕难交代。”他没有说下去,抬起眼睛沉沉注视着一众太医扫了一圈,声音发沉,撞在窗棂药柜之间,在所有人心里都激起无声的恐惧,不是怕他那把刀,是怕那不可预知的“明日”。
静寂中,忽然响起压抑的呛咳。
陆寻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衣袖,姬暮野浑身一僵。目光复冷厉地注视着在场太医:“用百年老参吊命,取冰片镇心脉,这还要本将教你们么?”
他在春凳另一头坐下,伸手将陆寻英搂在怀里,让人枕着膝头躺得舒服些,而后又抬头看向惊呆的院判,低头拱手,而不见折腰:“小子失仪,事出紧急,还望见谅。”
他伸手解开陆寻英衣襟,露出那一色新雪般苍白肌肤。“还劳烦院判行针罢。您行医几十年,最是心沉手稳,我在禁军也没少听过您的名头。”
艾绒味道在室内弥散,太医署又忙了起来。姬暮野留足了面子,老院判终究不好推拒,只能是亲自上阵。当见到针尾沁出的青黑时,身子剧颤,哆嗦不止,险些从春登旁边的交椅上摔落在地。
“可要紧么?”姬暮野倾身向前。
老院判嘴唇微动,他抬眼看姬暮野,后者眸色发冷,“您讲实话。”
老太医行医数十年,世间生死,寻常岂能动他,可他偏偏这时候手颤得厉害,几乎没法行针,听见姬暮野问,被自己口水呛着,咳嗽好几声才开口,“咳咳……侯爷这症侯……是一味,一味毒药经年累月侵蚀心脉,平日用药压着。可这味毒最忌讳动怒劳神,似今日这般急火攻心……”
他颤抖的手被另一只常年用刀的手捏住,银针停止颤抖,姬暮野的威压近在咫尺。
“您认得这味毒药,或者说,您也会制这味毒药。”老太医想把手抽回来,可他的力气怎能跟武将抗衡,只听姬暮野声音越压越低,“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圣人旨意,何人敢违。您放心,小子今日不是来寻仇的,您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是……”老太医在齿关间颤颤巍巍挤出这个字来。
“能救么?”羊角灯让姬暮野的阴影忽明忽暗。
老太医摇了摇头,“此毒为石髓玉脉之毒,一旦发作,蚕食心脉,或死于血崩,或死于肺厥。”他看了姬暮野冰寒的脸色,浑身一震,赶紧又补上一句。
“可这毒若剂量不大,好生将养,也能养过来,不至夭亡。”
“怎么养?”
“切忌动怒,切忌劳神,每十日进三副清血补气的方子,也就好了。”
姬暮野垂眸,他放开了太医,手掌回到陆寻英腕间,越收越紧,好像拼力要抓住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
不是刀剑,他四岁习武,刀剑如臂使指,能开几十石的硬弓,可他摩挲着陆寻英玉管般的腕子,却不知如何抓,怎么抓。
许久,只闻一声叹息,老太医分明见的,这面色似冰,浑身煞气的少年将军一点一点软化下来。
“我明白了。”他说,目光不曾离开陆寻英半刻,“那便有劳院判与诸位大人去煎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