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不是瞎子,这些自有他们去管去问。”许恪突兀地打断他。
“若御史台能上折子,儿子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许华严挺直了背,不卑不亢地回望向父亲的脸。
“匹夫之勇!”许恪从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下抽走了那张薄薄的地契,墨迹未干,在上头重留了一笔,“你当柳师信和贵妃是吃素的,你上个折子就能扳倒?那是往陛下眼里揉沙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许家六代名臣,二十四块御赐匾额,不是教你拿来在夺嫡的浑水里当赌注的!”
许恪夺过许华严手中的白玉羊毫和砚台,重重摔在地上,玉质笔管断得清脆,裂成三截,许华严一双眸子锁死在那张薄薄的万民书上,声音压得很低,“儿子……未曾做过此想。”
许恪上前几步,将那些抄好的纸折起来塞进薰笼,纸头转眼间被明亮的火焰吞没,沉水香里掺进了纸灰味。做完了这一切,许恪才敲了敲手中的手杖。
“许文光,掂量着你自己的声名,掂量着家名,谨慎些走。再有下次,自己去祠堂领二十家法。”
“是。”
许华严垂眸,青砖地上的碎砚台淌出一道长长的泥痕,他蹲下身去捡的时候不慎划破了手,血珠混入墨迹。他愣愣地盯着发了会儿呆,起身,踩着满地狼藉踏出府门。外头无风,但很冷,他去给鹤氅系带时,才发现掌心的血殷湿了衣裳。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小清雪,青石阶下的两道车辙印被新雪覆了薄薄一层。他漫无目的随着车辙印走,却在快入坊市时,瞧见大街一角挑出半盏素纱宫灯。
青帷马车一半歪在地上,帷帽底下,一张熟悉的素雅容颜。
“淮二小姐……?”许华严愣住了,“这大雪天的,为何在此?”
淮瑶怀中犹抱着双面莲纹的珐琅暖炉,热气氤氲间,袖口露出的半截玉镯与雪色竟难分彼此。
“来寻我阿兄,不想马车坏在此处了。”她苦笑道。
“可有伤着不曾?我与你去禁军大营唤人来?”
“这却不曾。”淮瑶摇摇头,一双星眸,大雪里明亮透澈,笑意盈盈,“是才从禁军营回来的,校尉说同右卫将军去琼枝楼吃酒,还未回来,我正要去寻呢。”
“谁?”许华严忍不住追问一句,淮瑶似乎没理解他的惊异,轻声细语地重复一遍,“右卫将军。”
淮瑶久在寒江城掌事,可能不知道,但许华严可是清楚的,如今的禁军右军,不就是姬暮野?
看上去沉默孤傲的姬暮野还干这事?许华严值千金的脑袋也有点转不过弯来。但他的君子风还没跟着掉,他极有风度地往后退一步,“琼枝楼是金粉之地,淮二小姐待嫁之身,怕是不好独去,某相陪吧,也好有个照应。”
“甚好,那便谢过许右丞,我现带来的也都是寒江城人,没一个认识路的,不然也不至耽误在此处了。”淮瑶扶着侍女的手起身,轻声吩咐马车夫等,教先行回去,只留贴身侍女侍卫零星几个。幸得如今是年节时令,宵禁撤除,禁军又涣散,达官内庭到坊市之内出入无阻,过不多时,琼枝楼新写的招牌已几乎在眼前,依依闲唱新曲,在风和薄雪中悠然传来。
“果真……”淮瑶听得了,便回眸瞧许华严,眸子里一点灵巧笑意,“金粉之地?”
一时不查,她面前就多了个人,脱去银甲换得群青常服,越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好女,倒跟淮瑶像是双生的姊妹两个,正是淮瑶在找的人,左军淮岑。
“璇儿?”他原先不敢信真,才挤到前头来看,这才大惊,“你怎么在这里?”他转头看见许华严,又带着三分酒意埋怨,“许文光,你就带我妹妹到这地方?”
许华严百口莫辩。淮瑶却忽然眉眼弯弯,“淮峻霆,休装乔样子,我倒替父亲问问你,上这里干什么?”
“吃酒啊。”淮岑跟她针锋相对,“小孩子不懂事,边上玩去。”
“哦?既然吃酒,怎么在这里吹冷风?”淮瑶故意刻薄他,跟兄长在一起,就抛去贵女沉静婉约的风度,看一眼旁边的许华严,又端庄站好。淮岑叹口气,“我也说是呢,同玉娘子在一起喝喝酒,听听曲子多好。”
“怎么不去?”
淮岑伸手往上一指,一脸无奈,“打起来了。”
他指的时间很恰当,许华严往上抬头一看,正瞧见琼枝楼上,剑影刀光崩起,围观群众四散惊呼退避,看不见身法步伐,持械两人兔起鹘落就交了一招,姬暮野的刀柄重重磕在描金雕花的廊柱上。屏风里栖着的红嘴鹦哥振翅飞出,扑棱着翅膀尖叫:“祸事!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