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策盯着虎符的阴影缓缓开口,“要我说,干脆推她们一把。五百轻骑兵穿纳穆部衣甲,打她们旗号,盯着他们的辎重劫,再留两个活口喊冤,内外交困,说不定趁势能要她的命……啧,就是这轻骑兵要问陆寻芳去借。”说到此处,他脸上出现些厌恶的神色。
“成,这事好安排,回头我叫离奴送封信去。”姬暮野推开桌上虎符,“走吧,策哥。我们城头上去看看。”
离奴服侍他将盔甲穿起来,他今年十九岁了,身架愈发高,自己估摸已经长到了顶,就趁着装病偷闲,避战不出的功夫,让白火城里的铁匠把刀重新打了,最后定了四尺七,拿着刚刚合手,就是离奴有些意见——太重了,抱不动。
“出去看看。”他说,也不要离奴拿刀,就自己挎着,走到城楼上,城楼四角掌灯,兵戟的影子森森地映在白雪地上,纯黑犬牙交错。城外连营举火,与城内灯光交相辉映。
雪原上的鹰信比秋汛来得快,陆寻芳驻扎在白狼关,接到密函那日,信玉城头的玄狼旗正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她展开羊皮卷扫过三行就嗤笑,“穿附佘皮甲劫粮?怪糟践人的。”她拆信的刀尖在那封信上晃了晃,灼热的刀刃将火漆烤化,一滴滴顺着毛边纸横流,终于也钉进沙盘边缘,“去,把上回缴的马镫都融了,给轻骑营打五百副纳穆战纹的护心镜。”
七日后,白云浮水东侧草场,纳穆部粮队遇袭的狼烟与尼楚赫求援的鹰信同时升空。陆寻芳的轻骑来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下两匹瘸马驮着半死不活的附佘兵卒——那两人被俘前灌足了烧刀子,用跑调的嗓子吼着贺兰明珠又老又瞎,唱到最高调上,被尼楚赫的亲卫一箭穿了喉。尼楚赫认定纳穆部反了,她终于不再坐得住,违背了贺兰明珠后撤的军令反戈一击。
战果是惊人的——当然,是对北地而言。贺兰琼林在圣都装作虔诚地向马神祈祷,淳于岚皓又记恨先前的兵败,只管按兵不动,白狼关下,血流入林,北望河畔,铁蹄震天。尼楚赫扔在此地两万精锐,相当于她麾下常备军力的五分之一,桑顿巴严河被封死了一多半,沙腊子城外的砾石滩上,北地斥候清点出七千八百具覆甲尸首,最深的血洼浸透三寸沙土。
起战之时是隆冬时节,河面结冰封死,可事后打扫战场,要把附佘死去的军马和骑兵推入河中之时,由于数量太多,冰面竟被压垮。
姬暮野抬头望京都的方向望,又顾盼已经有一半变成沙腊子的信玉城,感到一直以来盘旋在耳边的哀嚎声终于消退些许,父兄亡魂那如神和鬼火一样闪亮的眼睛也暗淡下去,只剩下一句殷殷的嘱托,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
庆功宴上,他依旧寡言,只是饮酒。他酒量很好,陆寻芳一杯一杯的灌他,他也没什么醉意,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京城方向。
而京城不曾辜负他的期待,大捷战报传去的三十五日后,有圣旨自京都而来,晋姬暮野武卫中郎将,并召入京养伤。
陆寻芳不同意,她和姬暮野同防边境已久,姬暮野走了,防守附佘的压力一下子就都落到了她身上,正是穷冬时节,她不怕打不过附佘骑兵,只是不想看着姬暮野躲懒。
陆玉晓不同意也不反对,他说武卫中郎将走了如同断他一臂,但是在那些未曾言明的话里,他怕姬暮野去了京都后是下一个陆寻英,也怕他留在这里重蹈他父兄的覆辙。
只有当事人本身乐意,他向来是沉稳淡漠的性子,旁人问他,他也不说,只是领旨谢恩,而后开始雷厉风行地收拾行装。他估计错了,在二十岁末尾他又窜了一窜,原先的刀也不再合手,赶着要走的时候,让铁匠重打了一把,他想起没有任何人能跟自己商量的事,想起父亲曾经大笑着拍着哥哥肩膀说他二十三才停止长个。
但他很少再想起沙腊子寒冷的那一夜,他时常思考着京都入睡,在梦里看见热闹的坊市,青砖之下砖缝里渗出的鲜血,陆寻英院子里枝头被雨淋湿的柔软的海棠花。
最后只剩下姬策,他将这个决定告知他的时候,他这位表兄正坐在白狼关的军帐里,安静地勾画着运送辎重的路线图,似乎那场大胜从未发生。
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终于想起向我辞行?”
“怕你生气。”姬暮野回道。
“你是西北姬家军主帅,也是主君,我凭什么?”姬策淡淡地说,手底下写字如飞,姬暮野知道他是气狠了才会这样。
他将三封信一字排开,都码在姬策面前。
一封是皇帝召他入京养病的圣旨,另一封来自冀王萧祁瑾,还有一封来自禁军统领柳师信。
“京中有变,皇帝垂危。”
“那又如何?”姬策不以为然,“天下百年间,何日不死几个皇帝,走了这个还有那个,下一个许更昏庸,你何苦趟这趟浑水,别忘了你父兄是为什么死的。”
“正因为我没忘。”姬暮野看着那些信上的黑字,神色平静,“京中有变,大事当于险中求。”
姬策听了他这句话,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他许久,终于叹道,“……疯子。比你哥还疯。”
他挥挥手,“走吧,去京城干你的大事。”
他走时带走了自己的刀,带走了纵千山,带走了一幅西北的舆图和一幅关中的舆图,将军队托付给姬策和其他几名自己信任的副将,没去向任何人辞行,就这么消失在某一个苍茫的暮色里,一年前收养的白狼已经长大,成了他座下护犬,取名“玄昭”,那正是最年轻的一条头狼,在夜色里,远远地跑着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