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帆单手举着运动相机,时不时都要小跑几步,才能勉强跟上酿酒师的前行速度。
他自认体力并不算差,但有了岳一宛做对比,他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那样,在碎石密布的田间走得跌跌撞撞。
面对杭帆的问话,岳一宛但笑不语。
“……你不会是想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好把我就地埋进田里,给你心爱的葡萄们做肥料吧?”
一连翻过几座山坡,小杭总监累得直喘气。
双腿的酸痛让大脑放松了对嘴巴的掌控,不知不自间,他已经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起来:“虽然但是,岳大师,呼……我就想提醒你一句,斯芸酒庄不是法外之地!只要杀人抛尸,就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走在前面的岳一宛,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一个没留意,杭帆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酿酒师的后背。
“我们到了。”
岳一宛笑吟吟地环抱起了胳膊:“顺带一提,这是我总结出的酒庄生存指南第一条:时刻注意脚下的路。”
捂着痛得一抽一抽的鼻子,小杭总监在心里爆出一句国骂。
这是故意的!他恨恨磨牙,这B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片新翻整过的梯田。
杭帆注意到,附近的这几条田垄,虽然也与其他葡萄田一样竖有几排低矮木桩,却没有种下哪怕是一棵葡萄藤。
“我之前说过,要从头开始教你有关葡萄酒的知识。”
岳一宛伸出臂膀,指向他们脚下的大地:“所以我们今天就从这最基础的开始,关于葡萄酒的‘风土’。”
在这块空荡荡的土地上,二人的眼前既没有葡萄,也没有葡萄酒。
只有猎猎的山风,呼啸着掠过灰扑扑的土地。
“‘风土’。”
杭帆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这个词:“这概念听起来很抽象,可不像是‘最基础’的知识。”
岳一宛用鞋尖碾了碾脚下的砂土,“你刚才说,我要把你埋进田里当肥料——这句话显然是不对的。”
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斯芸的首席酿酒师又道:“让我问你:你觉得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葡萄园,土地肥沃吗?”
杭帆不解其意。
他正用运动相机拍摄一些视频素材,同时还要小心地避免把岳一宛的身影也纳入镜头画面里:“应该……不算吧?与南方的稻田相比,这里的土地还挺贫瘠的。”
“没错。”岳一宛满意颔首,“酿酒用的葡萄,从不种植在真正肥沃的土地上。”
“为什么?”
“肥沃的土地会给葡萄藤提供过多的营养,使它们结出果实过于膨大多汁。如此一来,葡萄中的风味物质就不够浓缩,从而稀释了酒液的风味。”岳一宛说。
“不过,也有一种更通俗的说法。”他又道,“过去的酒农们相信,只有种植在贫瘠地带的葡萄藤,才能把根系深深钻入地表深处。唯有这样,结出来的葡萄才是精华中的精华。”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职场鸡汤。就那种,说什么贫穷与困境都不过只是暂时的历练,年轻人不能只着眼于短期的利益……”
不无沉痛地,杭帆小声嘀咕起来:“但想想葡萄,我就觉得这话全都是放屁。”
“结出了最好的果实,结果却是被人类摘去酿酒,连一粒种子都没给自己留下,这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压榨!”
身为一头资深社畜,小杭总监不可自拔地与葡萄们深深共情了:“这要换我做葡萄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躺平摆烂呢。”
“如果你真的能早点想开这点,恐怕也就不会被发配到山里来。”
岳一宛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专业户。
“而且,随地大小躺的葡萄藤可活不到第二个春天。”
这人伸出手掌,要笑不笑地脖子上划了一记,嘴里悠悠地又补上了一刀:“咱们脚下这块田,去年种了的几千株葡萄藤。因为品质不好,所以秋天一过就全都给拔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想到这话里可能潜藏着的某种暗喻,杭帆就莫名地喉头发哽。
有一瞬间,他想到Harris,想到那个人说“别想着贪图安逸”时那令人恶心的、高高在上的表情。
他想到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想到那个人在电话里对杭艳玲大喊说“抚养费?你要学会自食其力!”的不耐烦语气。
“可是,人并不是葡萄。”
他的声音紧绷,好似无形中拉满的弓弦。
“葡萄藤可以被随意地遗弃,但人不应该被那样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