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未落,其余人等已纷纷领命退下,刀枪纷纷入鞘、诸人的脚步声远,不过片刻,偌大的大理寺庭院内,只余下他们四人。
风起檐下,杏花摇落。
于夫人提着破旧的裙摆,步履踉跄地扑向于通圳。她跪倒在他面前,颤抖着将他的手握起,像要将那只残破却温热的手捧进心口。
“你没事吧?”她红着眼眶,急促道。
于通圳低笑着用那双好手抚上她的脸庞,指腹所过之处,是岁月留下的风霜,也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模样。
“你瞧你,一夜不见,都瘦了。”
于夫人泪如雨下,拽住他的衣角,作势轻打他,“你个蠢货!你为何要来!你忘了吗?我们早就说好的,我若出事,你便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你来做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哪有娘子入狱,郎君远遁的道理?你若要死,我便陪你死。”
他的语气平静,却胜过千言万语。他说这话的时候,李重翊的视线已经悄然落在身旁的上官若身上。
此刻落花纷纷,似是三十年前那场雪,携着过往与因果,又落在他们二人之间。
于夫人以衣袖胡乱擦去眼泪,哽咽中转向上官若,急切道,“大人,我们方才不是说好了么?我写下了名单,你们说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已经不行了。”
李重翊冷声打断她,目光如刀。
他眼中的怒意尚未消散,那一双眸子仿佛还燃着未熄的火光,沉沉攫住于通圳。
“原本,此案虽大,但本侯尚可周旋。可你却在朝堂之中、天子脚下,公然劫持朝廷命官。于法,你是行刺;于情,天下人岂容杀害无辜?”
他背起手,话语如万斤重石,残忍地审判一个冰冷的事实,“你们说话间早已暴露,一人带刀闯大理寺,一人在此等候营救,杀人、劫狱、劫持官员,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三条罪名。”
“你们打的不是大理寺的脸,是圣人颜面。大理寺此刻若不拿两人问罪,如何向陛下和天下交代?”
他话落下的一瞬间,院中连风都止息。
“不过……”
他声音放缓。
“此事只牵涉到两个人。你们家中三口人,本侯还可以保下一个。”
“但究竟保谁,由你们自己来选。”
于家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岁月匆匆过,十三年复仇路并肩行走,他们早已心照不宣。
于夫人紧了紧拳头,颤声道,“保他大哥,我们一起死。”
上官若蹙眉,“你可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你们俩都将是死罪,再无转圜余地?”
于夫人绽出一个凄楚的笑,扭头看向于通圳,后者用完好的手轻握她掌心,点了点头。
于夫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沉静得出奇,唇边竟还带着一点点凄美的笑意。
“我们早在阿怜和阿青死后,就活成了一副空壳。复仇,是这十余年来唯一支撑我们的东西。”
“如今,仇虽没报完,但也杀了三个莺梦草的主谋,我们已了无牵挂。”
她声音忽轻,抬眼看向上官若,朝她伸出一只手,指节微颤。
“大人,那份名单,便拜托您了。请替我们,走完剩下的路。”
上官若久久不语,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与她手心轻轻一碰,像极了某种交接,又像是接过了无形的信物。
缠着三十年和十三年血泪的约定,便在此刻达成。
李重翊抬手,唤来差役押走二人,低声吩咐几句,便俯身扶起身边的上官若,与她一同缓步走出府门。
他们才行至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歌声。
于夫人跪坐在地,不肯随差役而去,她披头散发,脸上泪痕交错,却仍抬头向着空空如也的天穹唱着这首歌谣。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动人的意味,似是穿过岁月风沙,唱给天人永隔的女儿,唱给那座早已不在的潋水湾。
二人回身望去,眼见庭中落花纷飞,落在她发上、肩头,落满她膝前的灰衣残裙。
上官若轻声叹道,“这《采薇》一曲,唱的是久未归乡之人,旧居狼藉、物非人非。她大概知道,那时的潋水湾,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李重翊望着她,眼眸里压抑许久的情绪翻涌不休。他喉结轻动,良久才低低回了一句:
“会回得去的。”
(第二卷,叹采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