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指腹与纤维相触,李重翊竟有片刻错愕,似也未曾料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手,随即别过脸去,眼神倔强地避开她的视线。
“没叫你走。”
声音极轻,却不容反驳。
上官若怔了一瞬,唇角微抿,随即顺势低头作礼,语气温顺得恰到好处,“小侯爷请吩咐。”
她退立阶下,保持着君臣之间三尺的清规。
她敛起那双与王若琬相似的眼眸,浑身上下皆有刃气,就像是他最好的刀子了。
李重翊沉了眸,褪去方才一瞬的少年心性,再抬眼时,神情又已是上位者的冷峻疏淡。
他负手踱了几步,似随意问道,“昭化三年,虢州,任职之人,可还记得是谁?”
“昭化三年”四字一出,上官若心中微震——又是她不曾了解的年份!
可随即,她脑中那张熟背已久的韦家人事谱,如同被一线穿起,线索自混沌中陡然明晰。
她抬眸,毫不迟疑,“是韦世功长子,韦复。”
“不错。”李重翊目中闪过一丝赞许,“没叫本侯失望。”
他语调微顿,缓缓补了一句:“韦复在任之时,虢州正是禁药最猖獗之地。彼时他身为守令,却坐视不管……可今日看韦家如此上心此案,本侯心下却起了别的疑窦——”
他转过身来,语气带着几分极淡的冷意。
“韦复恐怕,不只是‘坐视不管’。”
上官若眸光一凝,低声接道,“小侯爷是怀疑,韦家当年便已深涉其中?”
李重翊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如刀,“否则那些贩子、庄户如何逃脱罪责?而方夫人又怎能带着巨款而来,在长安过得风生水起?”
他语锋一转,“本侯会派人即刻前往虢州,将方陆二人过往细查个透。但在此之前,此案由你全权负责。”
“不过,不止是破案那么简单,我要你查得明明白白,并且借此案翻出陈年旧事,一个参与者都不能漏网。”
他慢慢走出阴影,腰间环佩轻撞,发出一声轻响,仿佛无声击打在堂下人的心口。
修长的影子覆下来,仿佛一种无声的威压。
“你是否能做到?”
上官若立于阶下,慢慢抬身,对上他的眼睛。
她没有一刻忘记身上的仇恨,正如她没有一刻忘记李重翊的恩情。
她沉沉一拱手,声音清润如钟,“能。”
……
门外,细碎的柳条垂入水面,微风一过,掠起层层波光。浑浊的水面泛着一圈圈涟漪,雀鸟立于枝头,慵懒地啼叫着,仿佛连它也嫌这景色寡淡。
大理寺的水塘边,赵玄英蜷坐石阶,身旁堆了几册书卷,正百无聊赖地朝水面打水漂。
“上官主簿什么时候出来啊?”他苦着脸嘀咕,“我还有正经事要找他呢。”
一旁的司马横正襟危坐,面露不解之色,“你不觉得奇怪?少卿大人一会儿偏爱他得紧,一会儿又冷脸对着人家……你说这算几个意思?”
赵玄英托腮打呵欠,语气懒洋洋的,“我哪知道上司怎么想的……哎!你别碰!”
司马横正伸手去拿他身旁那几本书,立刻被赵玄英一巴掌拍开。
他满脸防备,将那叠书死死护在怀里,动作与其说像个文官,不如说像只护崽的母鸡,“这可是我托上官主簿的事儿,眼下谁也不许动!”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扉开启。
李重翊与上官若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脚步轻微,却在这静谧之中分外清晰。
赵玄英眼睛一亮,抱着书一骨碌跳起来迎上前,刚站到上官若跟前,背后却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他悄悄缩起脖子。
李重翊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他身上,虽表面神色如常,眉眼间却挟着一缕春风未化的寒意,如寒柳拂面,含而不怒,反而更令人心惊。
他看了看二人,似乎很是不虞,拂袖而去,背影干净利落,仿佛不曾停留。
赵玄英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忙把那叠书献宝一般递给上官若,“上官主簿,大理寺都说你字写得好,模仿名家字迹尤其像。我妹妹近来习字不辍,可惜无人指点,不知能否请你……写几页字帖?”
“几页”二字说得轻巧,可那层层叠叠的书卷却叫人不忍直视。
上官若看了看自己夹板缠绕的手臂,眉间愁意一寸寸攀上,“这……我左臂未愈,执笔形态难免失了规矩,恐怕写得……”
“求你了嘛!”赵玄英一向嘴甜得很,此刻满脸真诚,眨着眼道,“他们说你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模仿王若琬的笔迹,竟与她本人如出一辙——”
话未说完,不远处的脚步骤然一顿。
李重翊隔着长廊,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那本字帖上。
“赵司直,你方才说,与谁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