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风过檐角,吹皱桌上的茶水。
上官若搁下茶盏,眼神微敛,语调淡淡,“小侯爷,你这可是威胁?”
李重翊微微倾身,影子被灯火拉长,投在她面前。他垂眸看她,目光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暗光浮动。
“是威胁。”他嗓音低沉,语气悠然,“也是奖赏。”
他轻轻拂袖,目光随意地掠过马厩里那匹老马,又落回她身上,眸色深深,“你若追随本侯,金玉堂,千里马,要什么,便有什么。”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尾音微顿,意味深长,“你若要屠尽那些看不顺眼的,本侯也会替你达成心愿。”
上官若指尖微动,眼神在他的金鱼袋上一掠而过,随即轻笑,“为什么选我?”
李重翊挑眉,“本侯初见你时,便说过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的字写得甚好,对律例条陈也熟悉。大理寺里一群酒囊饭袋,本侯只能选你。”
剑柄在指下轻敲,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他缓缓道,“本侯府中,趁手的刀剑不少。可在大理寺这个地方找一柄没开刃的新剑,却甚是困难。如今找着了,又唯恐下手慢了,白白拱手他人。”
上官若偏头一笑,面具映着月光,倏然掠过一片冷白光泽。她声音轻巧,尾音却锋利如刃,“不光如此吧。因为下官出身寒微,又得罪了韦家,即便生了脱缰的心思,也很好杀掉,对吗?”
李重翊唇角微扬,坦然道,“是。”
这一声极轻,落在夜色里,却沉得像一柄落鞘的剑。
上官若看着他,灯火映在他眉眼间,少年单手撑桌,眼中流光幽暗。他身上带着名门世家的冷傲,也带着从尸山血海里打熬出的锋锐,如一把藏锋不露的刀,随时能划破一切虚伪的光影。
她忽然觉得好笑。寻常主君礼贤下士,真心和着假意,揉成一团不成形的面团,狼狈地摊在眼前。
而李重翊把真心放在台面上,晶莹剔透,毫无遮掩。可真心下面,压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这是要她赌,赌这刀会不会刺得她遍体鳞伤。
她沉默了片刻,久到李重翊以为她要拒绝,久到他已经准备起身离去。
然后,她轻轻一笑,嗓音清亮,似一枚铜铃落地,泛起脆响——
“我答应你。”
李重翊微顿,转身,眼神里染上一丝诧异。
上官若垂眸,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前世流淌不尽的血,今日再次挟着冰渣滚滚而下。
重来一回,她说什么也不能退。
她要赢。
李重翊轻笑一声,把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这杯茶,就算酒了。敬你我二人,结盟的情谊。”
他翻身上马,衣袂掀起一阵夜风。
“明日见。上官主簿。”
……
翌日清晨,上官若行至京兆府廨。院内静谧,唯有檐角滴水偶然落下,一声轻响。
李重翊与江无涯已然在内,二人围着案台,凝神查看淑娘尸体。
见上官若到来,他轻轻抬手一唤。
“你来。”
他沉声唤道。
上官若闻声上前,目光落在尸体上。
案上淑娘仰面而卧,眉目安然,唯有双手仍秉持生前伏案的姿势紧握成僵硬的弧度。她一身红锦上襦,伤口处的血色早已凝固,只余暗色血迹渗透衣料。
然而,在刀口旁翻卷破碎的锦缎之间,一抹白色突兀而醒目。
上官若眸色微敛,凝视片刻,脑中浮现昨日翻检韩小郎衣物时的画面。
心头那极轻微的异样感又渐渐浮起,如同游鱼掠过微微摆尾,旋即又沉入暗流之下。
李重翊沉吟道:“若我没猜错,这是韩小郎衣物上的丝线。你昨日查验过他的衣衫,可是白色?”
上官若点头,江无涯立时接过话头:“如此看来,凶手是先杀了韩小郎君,再用同一柄凶器杀了淑娘。”
证据逐渐完整,江无涯立刻唤来差役,令他们将丝线小心收起存档。
可上官若并未松口气,她的目光仍停留在尸体之上,眉头皱得更紧。
她缓缓开口,声音微冷,“二位大人请看,她的小腿上——那些是何物?”
李重翊与江无涯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尸体裙摆微微撩开,露出一截近乎灰白的脚踝,踝上系着一只铃铛。
然而,让人真正倒吸一口凉气的,是铃铛下方密密麻麻的碎瓷状裂痕。它们蔓延至小腿尾端,红色深浅不一,似被利器刻过,又似某种瓷制器物自内而裂。
江无涯面色微变,急忙示意差役。差役低低念了一声“得罪”,掀开尸布的瞬间,在场诸人陷入惊惶的死寂中。
那些碎裂的痕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顺着腿部攀爬至膝弯,周围浮起斑驳红疹,又伴生有血痕交错,仿佛生前遭受过猛烈的抓挠。
江无涯怔了片刻,迟疑道,“……这,这是尸斑?”
“不是尸斑。”上官若隔着巾帕,将尸体的小腿翻动过来,指腹点在腿后。
众人望去,只见尸体背侧的皮肤上,大片樱紫色的尸斑连片成块,颜色晦暗,确与那细碎的红色裂纹截然不同。
上官若解释道,“这才是尸斑。”
李重翊目光微沉,回忆片刻后道,“难道是干疹?此前行军至瓜州,士卒常有此疾,皮肤干裂,奇痒无比,抓破后便是这般模样。”
上官若垂眸沉思,声音轻缓,“干疹本由气候引发,京城虽已入秋,气候干燥,可为何她的症状会如此严重?”
她与李重翊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淑娘的谜团,自然该回到淑娘的卧房中寻找谜底。
……
及至案发现场,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皆是一怔。
几个京兆府的差役正手执布巾,低头擦拭地面。李重翊眸色一沉,怒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屋内的差役齐刷刷跪倒一片,面色惶恐。有人试图开口解释,却被李重翊冷冷一扫,立刻缩了回去,唯有一名胆大的硬着头皮站出来,低声道,“是……是江大人让我们清理现场的……”
上官若眉头一跳,急急问道,“你们可擦了哪些地方?”
那差役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回道,“昨晚林氏在牢房撒泼,说官署查案影响了她们开业。江大人不愿扰民,便令我们前来清理……不过,下官们方才才开始擦拭,只动了地上的少许血迹,其余未曾动过。”
话音刚落,李重翊一掌扶上额,咬牙低骂,“这江无涯,什么时候装好人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