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翊思忖片刻,心下未觉不妥。于是在韩国公的带领下,李重翊提溜起韦子谦踏入了临时审案室,而上官若则直接进入了停灵的房间。
举目之处,满室素白。韩小郎君的母亲江氏捂脸坐在一旁,身侧跪着几个姬妾模样的女眷往火盆中投入纸钱,口中机械地呜咽着。
见上官若来到,江氏欲起身问候,却被上官若阻止,“夫人不必。”
江氏眼前也闪过相似的希冀光芒,“可是案子有结果了?”
得到了上官若否认的回答,她眉心一沉,又掩帕哭诉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呀……你人好心善,怎么走得这么早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扼腕。眼前明晃晃的白花素缎让上官若有那么一瞬恍然,前世自己死后,阿娘也是这么伤心吗?
思及此,她喉头一酸,蹲在江氏身侧,“夫人,节哀。小郎君心善,一定有个好去处。”
得到了眼前清秀少年的宽解,江氏稍稍得到了安慰,于是拉住上官若忆起韩小郎君的生平来。
“小大人,你可知道,我儿是这世间顶顶有男子气概的人。你瞧这些女子——”
她朝那些呜咽的姬妾努努嘴,“她们从前都流落教坊花楼,身世悲苦得很。多亏我儿心善,将她们赎身救下。”
眼瞧那些如花的面目,江氏又是一阵刺痛,“可惜,我儿生前,竟也没娶个娇娘。真是老天不开眼……”
她谈及那些女子,谈及"娇娘",好像她们是她儿子的物件。这让上官若皱起眉头。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察觉不对,开口问道,“夫人。她们可都是迎香楼的女子?”
江氏疑道,“迎香楼?不是。有两个是百花楼的,有几个是千丹阁的,还有一个是琴姻楼的。小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上官若思及林秀娘那一句“独独钟情我们淑娘”,眉头更蹙。
是谁在撒谎?
她心底暂且存下这一处疑问,走至灵前上了三炷香,又征得了江氏的同意,上前去查看韩小郎君的遗容。
只见韩小郎君不仅身材高大,还异常健壮。此刻他紧闭双眼,神态安详,好似真的是闭眼假寐一般。
他身着一件金线密织宝相花纹的襕衫,显然是公府特意裁制的寿衣,并不是小牡丹口中染血的那一件。
被问及死前所着的衣裳,江氏唤来一个贴身侍婢,那侍婢手捧一件暗纹绣鹤白衣而来,上面有点滴红色,正是那件染血的衣服。
上官若抬手端详了那衣服片刻,又在后背刀口划破之处极为留心,心中疑影更甚。
她总觉得这衣裳有何处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处不对。
在江氏期期艾艾又充满希冀的眼神里,上官若颇有压力地告退。临走之前,那姬妾中的一个抬起泪眼望向她,谁知却挨了江氏一脚,口中咒骂:“不好好烧纸,看什么呢!”
上官若心下更堵,忙飞也似地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
……
公府门前的月光下,李重翊已经倚马等候多时了。见上官若出门,他回首一笑,“如何?”
上官若并没有从方才的压抑中缓过神来,愣怔了一会才回道,“有一些疑问,待下官今夜考虑片刻,明日再回小侯爷的话。”
李重翊微微颔首,二人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继续在平康坊并辔慢行。
吹了半刻秋夜的凉风,上官若的思绪方才回笼,她转向李重翊问道,“韦子谦可说了些什么?”
李重翊眉梢都透着满意,“那个胆小鬼,什么都说了。你猜猜,韩小郎君借那么多银子,使去哪了?”
上官若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那个姬妾的泪眼,脱口便道,“花楼。”
“不是。”
“……饮酒?”
“不是。”
“那是什么?”
李重翊扬眉,一副“就知道你猜不着”的表情,“赛马。”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上官若多意外。近来长安城中突然兴起一股奢靡好斗之风,只是那股好斗之风非是斗人,而是斗牲畜。
最让她感到荒诞不经的是,圣人甚至亲自于坊市中设立斗鸡坊。上行下效,长安城内无论臣民都开始以钱财押注在斗鸡、赛马之上。
官员不务民生,改事犬马;百姓不思经营,而寄博弈。
上官若抬头迎向漆黑天穹中的月亮,心底发凉。月光离索,世风颓然,一如三十年前。
李重翊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皎皎月华映照着她的眉目,清冷而沉静,可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翻涌着某些难解的思绪。
他轻轻皱眉,倾身过去,嗓音不疾不徐,“喂。你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还在想陈必清欺辱你的事?”
夜风沉静,长街无声,唯有马蹄踏碎青石巷道,声声回荡。
上官若陷入思绪时,向来有个习惯——
此刻,她偏右微微倾身,身子随着马匹轻晃,眸光迷蒙地凝视着侧前方。双手不自觉地环在马缰绳结里,指尖缓缓摩挲着缠绕的皮绳,仿佛思绪深沉,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
月色如墨,流银般洒落,勾勒出她瘦削的侧影,又如微颤的蛱蝶,落在她睫羽上。
可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李重翊眉目微挑,眼底流露出几分兴味。
这种姿态,这种沉思的模样,他并不陌生。
从前,他也认识一个这样思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