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散开,天穹之上,朝阳金光乍现。日光穿透薄雾,映在院中那人的绯色衣襟。
那人宽肩窄腰,身着一袭绯色圆领官袍,袍身绣以暗纹云鹤,腰间束以玉饰革带,上坠金鱼袋,又系有宝剑,乌金靴沾着晨露微光。
身后侍从两列排开,大理寺中目前官阶最高的陈寺丞也只能低头侍立在旁。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新任大理寺少卿。
屋内众官见状,齐齐拱手相迎,韦子谦也愣愣回头,那人抬头的一瞬间,他心头一凛——
竟是安定侯,李重翊。
出身旁支宗室,年少即封侯的少年郎将,圣人眼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今天子膝下无子,外界传言,此人便是未来的储君人选。
尚未回过神,这些时日代掌大理寺的陈寺丞便喝道,“安定侯奉圣人诏令,暂领大理寺少卿一职。你们还不快见过新少卿大人!”
韦子谦的大话犹在耳畔,众人低头之际,他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连喘息都不敢出声,只好磕磕绊绊道,“下官是韦家的十七郎,大理寺录事,韦子谦……”
听闻“韦家”二字,李重翊微微眯眼,冷冷道,“哦?我倒不知,大理寺的录事官,原来以狎妓为乐,又公然在官署内欺凌同僚,挟私斗讼。”
“若让百姓得知,他们的税银竟拿去供韦家子弟寻花问柳、不务正业。韦录事,你又有几分颜面,事君安民?”
韦子谦脸色煞白,彻底噤声。
李重翊目光沉了沉,敛眸,在“王若琬”三个字上回味片刻。
他的手指轻敲剑柄,神色晦暗不明。
他终于,在梦境之外,再次听见了心上人的名字。
只是,韦家的后人,竟敢拿她的名字当作侮辱旁人的筏子?
他指节微紧,几乎要拔剑出鞘,下一瞬,却听见身侧陈寺丞带着一丝谄笑开口,“少卿大人莫怪,韦家这孩子素日品行端正,今日应当是受了什么人的激将法,才犯下口误。”
陈寺丞语气恭敬,话里却藏着几分意有所指。他说着,目光微微一偏,落向堂内。
清晨的阳光缓缓爬上窗棂,穿透灰暗的屋檐,映照在漫天飞舞的公文上。微尘浮动,被光线勾勒出柔和的晕彩,也将阴影里那一道单薄的身影一点点映亮。
上官若静静立于风中,官服宽大,衬得身形瘦削,青绿色的袍角微微晃动,像是一片被人遗忘的秋叶。
她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在光影交错之间,缓缓抬眸,对上李重翊审视的目光。
“大理寺主簿上官若,见过少卿大人。”
声音沉稳,字字清晰,不卑不亢。
李重翊眸色一敛,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这名小主簿身量不高,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蜡黄,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清俊。眉眼间锋芒藏匿,乍一看竟有些男生女相。
此刻,她低垂着眼睫,拱手而立,恭顺得挑不出半点错处,仿佛方才那一番话锋犀利的争执并未发生。
然而,李重翊并不喜欢这样的恭顺。
他冷然道,“你公开斥责同僚,挑起无谓争端。挟私斗讼的罪责,你也有一份。你可是在沾沾自喜自己逃过一劫?”
上官若眉眼未动,只是再度拱手。
“少卿大人教训得是,下官不该在官署内挑起争端。”她语气平静,“然大理寺乃执掌刑狱、纠察不法之地,若连同僚之过都讳莫如深,又如何能秉公执法,揭露世间众人之罪责?”
“下官虽知此举有失妥当,却不敢因私废公,望大人明鉴。”
她随意一语,却似科考策论,一语中的。
在众人讶然的眼神里,李重翊却轻嗤一笑,笑声低沉而含着几分冷淡的玩味。他负手缓步走近,一袭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形高挺,带着一种生来睥睨的姿态,宛如刀锋未出鞘,却已令人心生寒意。
前世今生,他见过太多伶牙俐齿的官员。
而眼前此人,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越过她,袖摆轻轻掠过她的肩,仿佛一阵朔风拂过,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凌厉。
片刻后,他才似漫不经心地低声开口,“上官大人,你所谓的秉公执法,便是公然喧哗,以便报复?”
语调缓慢,却带着一点锋利的试探。
上官若垂眸,不卑不亢。
“秉公执法,关键在‘公’。”
她声音淡淡,却掷地有声。
“若世间公理尚存,自然能揭露罪责;若世间污浊不堪,那‘秉公执法’,便成了公然喧哗,不足一提。”
短短几句话,字字铿锵。
在场诸人陷入死寂,屋外的风吹得更盛,席卷着桌案上的纸张,拂起她的衣角,微微颤动。
李重翊脚步一顿,侧头望她一眼,却没有停下发难。
“上官主簿,我可以不追究你斥责同僚之过。但你故意开窗,损毁公文,这又是为何?”
上官若一拱手,眉眼平静如水,“禀少卿大人,这些公文,天上飞的,地上落的,皆出自下官之手。”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一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下官既能写成它们,也有毁掉重写之权。不过是精益求精,求一个心安罢了。”
此言一出,欺凌过她的官员脸色一变。
李重翊展开手中的公文,果然,所有笔迹皆出自一人之手。
他余光扫过周围那些低头不语的官员,又对上她那双清明坦然的眼神,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风声微微一静,他蓦然转向陈寺丞,指着上官若,唇角缓缓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桩差事,我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