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万籁无声,四虚咸寂时候。
火炼石所投射出来的光不说亮如白昼,也远胜了自然萤火,轻易将人皮后面那张容貌照出了轮廓细节,两人具是见了分明。
那可以说是世上少有恐怖的场景!
因为你无法想象,在不足两掌之地上,被纵横交错的伤疤所覆盖的一张脸,究竟是如何模样!
那些伤痕准确地说,是刀伤——刀锋自额头贯穿鼻梁,自唇角延伸到颊骨,自眉骨一直到下颚···每一道都针对着他脸上生得最美的地方。
他颀美的项脖甚至还保留着当初漂亮润滑的肌肤,自颚骨线与脸颊形成了明显的界限,正是这极致的丑陋和那极致的美艳揉作一起,晃得人心震动。
薛仪骇然愣在原地,也不知是怎样深沉的仇恨,竟不惜把一个好好的人糟践成这样?
他对这个人知之甚少,更不知他此前经历的一切。
“你···害怕?”玉书靠在墙边,那两片弧形优美的薄唇微微张合,突然轻声问他道。
薛仪没有料到这人会问这样的问题,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这个人的神志十分清醒。
因为他那一双眼,实在太过冷静!
拥有这样一副容貌,与其说害怕,倒不如说是惋惜更多一些,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摇摇头。
然而那一下的犹豫迟疑,在别人看来,俨然已经变了味道。无非是忧思惊惧,才有之态。
昊月猛然攥紧了拳头,移开了目光。
恭清和眼神一眯,冷眼看着那人蹲在墙边,默然垂下了头,好似明知这幅容貌不会讨人喜欢,也晓得什么是自惭形秽一般。
不是他。
原来是猜错了么。
这种脆弱卑微的姿态,绝对不属于那个人。
“看来你带着这个面具,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恭清和缓缓松了一口气,收回些许敌意,又指了指他脱下的面皮道,“虽然如此,你还是应该解释一下,这张脸皮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仪微微一愣,视线也落在那东西上。
玉书单手遮住半边的脸,低声道:“面具···”他躲在阴影里,不断道,“有一个人,一个人···”
恭清和冷笑一声:“这么说,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吗?”
玉书低着头,又不作声了。
他不等对方回应,便又步步紧逼:“那个人是不是故意让你跟着我们的,为了什么?你不可能无条件接受他的好吧?你老实交代,他让你做什么?”
听到他接连不断的质问,薛仪不禁眉心一紧,这妖龙虽然行事乖张,心思倒是缜密得很,他所设的每一个问,都正中要害。
只是,玉书对众人没有恶意,也是有目共睹的。
虽然他易容在先,身份又有十分的嫌疑,但他又怎可真的将他抛下不管?更何况自己被他两次相救,也断然不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
薛仪既然心有决意,自然不愿见他被苦苦相逼,忍不住开口道:“玉书,你若是有什么苦衷,何不直说?”
然而玉书只抬头见到薛仪惯常那一片漠然冷色,也不管他问的什么,越发低着头,竟心如死灰一般。
恭清和心思细腻,一听便明白,薛仪分明还想袒护这个半魔!
却见那个家伙,仍是一副的萎靡不振,忍不住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我看这人,惯了是装模作样!”
薛仪自然不听他语言挑拨,幸好昊月一向机谋多变,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得靠他出手解围。
薛仪冷眸一转,那暗示的眼神也递了过去。
昊月马上会意,便从容作色道:“事实如何,我们在此也分辨不出什么。倒不如师尊与清和公子先行回庄,待弟子清理好此地残迹,再返回查问不迟。”
恭清和听了,却哪里肯放,当即将人拦住:“你这徒弟好不知轻重,不趁现在弄个明白,难道真要放任这个来历不明的半魔,继续跟着?”
昊月笑了一下,道:“师尊也不曾反对,你是什么人,要管我们如何处置?”说罢将眼神又落在薛仪身上,要他表态。
恭清和压抑着情绪,一瞬不瞬地看着薛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个茬,薛仪是不接也得接。
他只好道:“别的容后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若是被人发现,这镰州出现魔族踪迹,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烦。
两人一唱一和,意欲要将此事揭过,却哪里还有他恭清和置喙的余地?
恭清和不怒反笑,点点头道:“很好,很好。”
他只一挥臂,将所有断骨残骸卷作一处,掐一把冷火烧成了灰烬。
薛仪正要出言,恭清和却走到那暗角跟前,将玉书一把扯了起来,并道:“起身,一道回去!”
薛仪知他表面上有了妥协之意,心头却不会善罢甘休,不禁有些头痛起来。
等到几人回到庄里,刘七爷安抚了小雀儿爷孙两人,早早坐在中庭,冒着夜露,佝偻着身在那里侯着几人。
恭清和嫌玉书那一身的血污,早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一套衣物,随手将人一捆,所幸路途不算颠簸,加上饮过血后,他的伤势似乎也有了些好转。
进了院门,恭清和便将身上的“包袱”一把抖落在地上去,发出砰的一声。
刘七爷尚在梦寐间,听到如此动静,猛然从石凳上滑落下来,幸得萧护卫及时扶起。
此时庄子里还新点了几盏守夜的灯笼,橘黄色的暖光照了过来。
刘七爷却是扶着手未动,愣愣看着恭清和带回来的人。
萧护卫顺着刘七爷的目光,正好看到薛仪从地上扶起那人,原本罩在头上的衣物也一并退了下来,露出那一张极凄惨的真容。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感觉那一股凉从脚掌一路窜上头顶,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起来。
刘七爷那张层层叠叠的老脸,却因为这景象陡然更加松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