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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历在拨出电话前,早已经买好车票。
挂断电话,他向老师请好假,拎着行李马不停蹄往家里赶,终于在四月的末端,风光路的居民楼下,见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父亲。
他对陈国平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路灯下那抹佝偻的背影,令他有些晃神。
“爸?”
陈历不可置信地喊出这一声,声音很轻,若听得仔细些,能察觉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闻声,陈国平身形一顿。
现在正是饭点,居民楼灯火通明,不时有饭菜的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他在楼下久站,脚酸,肚子也饿得咕噜叫了两声。
他愣在原地,花了几秒钟思考自己是不是饿出幻听了。
上次从董莲手里抢来的现金,早就被他挥霍完了。目前他独自一人租房生活,没有收入来源,两个裤兜一掏,比脸还干净。
当年董莲自作主张变卖家产、偿还债务,害得他无处可去。陈国平本以为董莲拿了那些钱,换个地方生活,应该过得风生水起。谁知再见面,她居然跟他装穷,视他如洪水猛兽,一分都舍不得从嘴里吐出来。
陈国平缺钱花,又不愿吃工作的苦,想着这回蹲到董莲,得从她那儿狠狠敲一笔。
谁知,没等到董莲,却等来了他的宝贝儿子——陈历。
陈国平愣了数秒后,僵硬地回过头。
见到陈历,他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停,好似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谱从他粗糙的脸上滑过。从惊喜雀跃到欣赏欣慰,他慢腾腾地迎上前,最后嘴角一瘪,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
他宽厚粗粝的手掌一把握住陈历的胳膊,声泪俱下。
“阿历啊,是我的阿历吗?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我的好儿子!嗯,长得比爸爸还高了,都高出我半个头了!”
“看着怎么比以前瘦了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爸爸?爸爸好想你……”
陈国平见到陈历,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本想好好诉苦一番,争取获得陈历的同情,从而达到搬进他们目前居住地址的目的。
毕竟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他基本都对陈历隐瞒了。
父子温情不过片刻,陈历挣脱开他的手。
“爸。”
陈历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历淡漠的反应令陈国平始料未及,刚挤出的两滴泪就这么尴尬地挂在眼角。他沉默着上上下下打量陈历,猜想他应该是还在怪他。
今时不比往日,陈国平压下内心腾起的怒意。
眼珠子提溜一转,陈国平清了清嗓,摇头叹气:“阿历啊,爸爸知道你对我心里有恨。但当年那事,我是有苦衷的啊!”
“你是不是听别人在外面胡说八道,误会爸爸了?”
“那笔债务实在太过庞大,我若是无法及时还清,他们就要抓我剁手、割鼻子割耳朵。我不能不逃啊……”
“所以,这就是你抛下我和妈妈的理由?”
陈历面无表情地斜过来一眼。
当年陈国平推脱责任,坚持不肯变卖家产还债,被人堵了几次之后一走了之,把巨额债务丢给董莲和他。
他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他们母子两人会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如今债务还得差不多,他却跑回来喊一句“冤枉”就想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可恶。
陈国平的辩解苍白而无力,陈历听后,眼神里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跟着一声质问,多了几分失望。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只想要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但我不同!我是工程项目签字盖章的负责人,如果我不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就会……”
“这帮人穷凶恶极,什么事干不出来!”
“当时我只是想出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就回来找你们,可是,可是你妈居然把家里的房子车子都变卖了拿去抵债,她……唉。”
说到此处,陈国平的音量稍稍抬高,很铁不成高道:“你妈她糊涂,这笔账目那么大,还不清的,还不如……”
他的意思很明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承担责任,哪怕后来董莲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他也只想携着那笔钱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自私、怯懦,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家庭和孩子。
做了违法事件,成为失信人员,不仅限制出行,还可能影响陈历未来的职业规划。
陈历冷笑,望着他不发一言。
陈国平年近五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历过,早就是人精了。然而今晚,当他直视陈历那道幽暗的目光,居然感到发怵。
他第一次意识到,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喊“爸爸”的小子长大了,成熟了。
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半晌后,陈国平避开陈历审视的目光,息事宁人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阿历,你现在和妈妈住在哪里?要不要带爸爸过去坐坐。”陈国平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软,开始打亲情牌,“这么晚回来,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爸爸回家给你露一手,青椒炒鸡还是蒜香排骨,你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这两道菜。”
可那是以前。
陈历摇摇头,平淡地说了一句:“不回家,我带你下馆子。”
语气并不强硬,然而他眼神坚定,俨然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董莲这几日明显在躲他,若是连陈历也抗拒他,那他万万没有回家的可能。为了不引起陈历的反感,这事只能循序渐进,从长计议。
于是,陈国平收回了眼尾的泪,连连点头:“好。”
陈历带陈国平去了风光路西侧的一家馆子,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当初他做暑假兼职,老板下馆子经常带上他,一来二去他也成了那家店的熟人。
路上,父子两并肩而行,有几个邻居撞见,纷纷投来疑惑的眼神。
“阿历,你今天怎么回家了?学校放假?”
“没有。请假回来拿点资料。”
“哦哦,这位是……?”邻居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目光从陈历身上转向陈国平。
“我是他爸。”
不等陈历开口,陈国平快速接话,他满面笑容,昂着头挺起胸膛,显然是为他有这么个能力出众、一表人才的儿子而骄傲。
但更多的,是自以为是。他话里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
这么优秀的男生,是他的儿子,是他的种,带着他的优秀基因。陈历,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出门在外,可以逢人侃侃而谈、分量极重的谈资。
陈历一眼瞧出陈国平的虚荣心,垂下眼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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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馆子,坐到位置上,陈历熟稔地点了几道菜,都是这家店的招牌。
点完菜,他问陈国平要不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