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过了一月,已入深冬。整座京城,尽是红衰翠减,惨绿愁红。
然冬月十五,承影湖上画舫灯火璀璨,玉盏流光,百官环坐,丝竹盈耳。与宫墙外截然不同,紫微宫内一片煊赫景明之象。
忽听丝竹骤停,皇帝漫声道:“今年冬天还未落半片雪,倒是稀奇。”
右首的郑仪闻言躬身道:“陛下圣德昭昭,连严寒都为之敛锋。”
皇帝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听郑仪下首的户部侍郎张意初冷言道:“照郑大人这说法,年初滁州洪灾,莫非也是陛下仁德感动上苍,要以千里浊浪彰显圣威?”此话惊得满座皆倒吸一口冷气,他身侧官员往旁挪了挪身子,生怕与他有所沾染。
杨柯随乐白郡主一同列坐于画舫右席,她正暗自出神,此刻视线倒是被张意初的话吸引过去。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口,此人胆敢出言不逊,杨柯不禁对他升起一丝敬佩。
月前那场朝变后,老臣们的席位早已换上青衫白面的新面孔,不过有几个她倒是认得,之前在紫英阁见到的督粮官苏明义也来了宴席。
只听苏明义笑着道:“张大人为人爽快,难怪能将滁州流民户籍的乱麻理得一清二楚。”他视线转向皇帝,“陛下得此能臣,连老天爷都要顺着圣意收了风雪。”
皇帝脸色稍缓,指尖轻叩扶手:“苏卿这话说得在理。张卿虽言语犀利,但也贵在敢言。滁州灾后诸事,多亏他处置得力。”
杨柯对这些虚言套话顿时没了兴趣,欲要将视线收回,却还是忍不住绕向那抹白衣。
伯喻端然坐于案前,一身雪色官服,尘埃不染。但杨柯旋即发现,他隐于案下的右手裹着暗灰绸带,绸带底下隐约透出斑驳血痕。
杨柯眉间一紧,他何时受的伤?难道赛罕再度设袭?她心中忧思方一升起,但很快便被苦涩压制下去——自己与他如今有何干系?
宫灯的光透过垂帘打了进来,杨柯看见自己的影子很听话地朝他伸去,却在触及他衣摆前,被烛火搅成破碎的灰影。原来他们已经遥远到连影子都靠近不了。念及此,杨柯心中便愈发落寞。
混混沌沌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众人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人还留在席上。
“姑娘,少喝些吧。”一旁的青桃见杨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忍不住开口相劝。
“没事,我口渴。”杨柯手里的酒杯已然见底。此刻,她只想多饮一些酒,让沉重的思绪飘飞,这样便能叫风吹走。
“可你已经喝了六壶了。”青桃为难道,“再向宫伶要,就不像话了。”
杨柯忽然被呛住,将酒杯掷于案几上,薄怒道:“怎么了,如今我想多喝些酒,也成了碍事的?”
坐于一旁的章可馨看着她们,仅仅五尺之隔的距离,方才的对话她也听了个完全。
她半惊异半嘲弄道:“杨柯,这酒虽是突厥进贡的佳品,但终归是烈酒,再怎么香也禁不住这样喝吧。”说完又朝着青桃吩咐,“等会记得叫几个小内监扛着你们姑娘回去,不出一刻,她便连坐都坐不住了。”
“要你管?”杨柯对她打了个醉嗝,脸上已感觉发烫。
章可馨忙用手帕掩住嘴鼻,满眼的嫌弃:“瞧你这幅醉鬼样子!快回你的凌薇苑去,别在这丢人。”
“你也不许我喝?”杨柯伸出手指着章可馨,“人人都来拦我!我偏要喝!”说完便扑向对面,章可馨陡然一惊,赶紧唤人拦住杨柯。可杨柯学过武功,一喝了酒便不受控制,哪里是几个宫人能够拦住的,登时章可馨的酒壶便到了她手中。
杨柯单膝撑着案几,一只手死死攥住壶嘴,俯身像个街坊醉鬼一般向章可馨喷着酒气:“来啊,继续拦!章大小姐不是神气得很么?”
章可馨皱着眉头乜了她一眼,厌恶中又带着怜悯:“杨柯,一个老七就让你如此颓废,枉费当初我高看你一眼。”
杨柯被她的话顿时僵在原地,手中的酒杯尤泛香味,却失去了滋味。
章可馨的眼中露出熟悉的嘲讽:“我知道伯喻为你倾心一时,可一时终究是一时,易云舒回来了,你的甜蜜日子也就结束了。”
杨柯体内的酒气恍若一股毒火,这句话就像随手投进火堆的一颗弹药,顷刻间火星四溅。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火舌舔舐着杨柯的心底,瘙痒难耐,又灼热不已。
章可馨目光直逼:“我在告诉你,你有多么可怜。给老七当个取暖炉,如今被抛弃了,却要将自己置于醉生梦死的地步。”
杨柯怒得将酒杯猛然掷于案上,那青花酒壶瞬间碾成了碎片。
章可馨惊得垂眸,再抬眼时,眼中已是震惊和害怕:“你……你敢恐吓我?”
杨柯眼里的愤怒逐渐熄灭,因为她心里清楚,章可馨说得一点儿没错。
她重又立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去,一屁股跌坐在垫子上,却再也说不话来。
章可馨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既有后怕,又有惊诧。见杨柯瘫坐在席上,才转过头去。
杨柯垂着头,木然地望着案几上的酒,听得身旁传来一句轻喟:“我同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被一个男人击垮。”
章可馨的话着实点醒了杨柯,但她的话也说得夸张了些,估摸着是听了宫中的传言。
皇宫里人多嘴杂,越传越邪乎,说她几度自戕于房内,又是悬梁自尽,又是痛饮鸩酒,就差没去承影湖投河殉情了。杨柯自己听了也觉荒唐,她若当真有九条命,何必困在朱墙之内,又何苦为了伯喻蹉跎受罪,在宫外潇洒度日不好么?虽然她也曾像个怨女似的后悔过,可旋即她又明白,自己来的这一遭,虽受了罪,但也尝得了不少甜。即便是一场空欢喜,那也是欢喜过的。
当然,这些时日,杨柯确实把自己关在房内,就连乐白和昌吉前来,也不甚理会。宫中流言纷飞,青桃和杜衡每日看杨柯的眼神就像看那承影湖里的丹顶鹤,生怕哪句话惊到了她,又怕一个不留神她便消失不见。
但她避不见人,并非消沉颓唐,而是伏案疾书。她要写的,是能让宇文泰青眼想看的政论文章。
今日就是重新调配伴读的日子了,杨柯抱齐整理好的文章赶往武华殿。敲开武华殿的大门,还是眼熟的小顺子领着她进去。但还没进内殿,便远远地听见宇文泰的声音。
“无可奉告?这就是你们审问的结果?”他的声音威严带怒,回荡在宽阔的大殿内,恍惚间竟有几分帝王威仪。
小顺子转头对她嘱咐道:“杨大人,殿下这会子正忙着,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杨柯明白地点点头:“无事,等他气消了,我再进去。”
小顺子笑道:“那倒不必,殿下见了您,气就消了。”
平日里这小顺子倒也嘴稳,今日怎么说话没着没落儿的,杨柯被他搅得尴尬,只道:“公公这是哪里来的话?”
殿中走出几个蓝衣官员,皆蔫头蔫脑,既有涉足后宫不便张望的缘故,但更多是因方才之事垂头丧气,任由着公公领着走出宫门。
小顺子一副笑脸向他们福身行礼,等大臣们走后,才对杨柯道:“奴才嘴碎,杨姑娘就当我是说浑话罢。”说完,弓着身子引她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宇文泰面向窗外,负手而立,玄色长袍在光影中如墨般深沉。先前议事的官员早已散去,此刻殿内气压甚低。
小顺子轻声探道:“殿下,杨姑娘来了。”
宇文泰惊讶回头,见杨柯立于殿中,紧绷的下颌松了松,眼底的厉色也褪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杨柯挺直脊背,双手捧上怀中的书札,利索道:“明日御书院重调伴读,此次前来,是想恳请殿下允我成为您的伴读。”
宇文泰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狐疑,看了一眼小顺子,目光又落回到杨柯身上:“给我个理由。”
她缓缓道:“殿下麾下之臣大多是武官出身,缺少文官,而我擅长诗词歌赋,刚好能弥补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