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让的潜行很顺利,一个月内将上云道从里到外摸索了一遍,走得比回自己家还熟。生南星很满意,时不时就丢给崔让一些杂七杂八的任务,不光让他去破坏野棠集开集所需的仪式用具,还让他去上云道闹了一场,把苏明缠在纠纷里很是头疼。
虽然崔让从不在这些事里露脸,却实打实地由他一手促成,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生南星见崔让又臭着一张脸回来,调侃道:“谁惹你了?”
崔让不回答。他算是见识到生南星的恶趣味了,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层出不穷,就为了把陵城闹得乱糟糟的,延迟野棠集开集。简直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令,扔给生南星:“徐鞯的玉令。”
他转头去看着生南星院子里那方泉眼发呆,想起此行所见,情绪不大好。
他顺着野炉和上云道的边界潜行,少不得要经过最为混乱的区域。那里的人都是在陵城内受过酷刑的罪徒,被扔在此处抱团取暖,赌钱的赌钱,卖身的卖身,卖假药的卖假酒的斗鸡的,病的快死的,穷途末路的,躲避仇家的都在这里,乱得五毒俱全。
明明之和上云道一线之隔,却肮脏混乱得宛如真正的地狱。崔让对此没有太多的想法,这些人有的罪有应得,有的无辜。他不是神仙,救不了谁,更救不了所有人。人来世上就是滚烫冰凉地走一场,来去如何不重要,你有你的命数,我自也有我的路要走。
借道一处暗房时,崔让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看见那被禁锢住的人浑身鲜血,旧伤叠新伤,却还在伏案写字。暗房角落里缩着一群孩子,有的不时过来和写字的人说几句话,帮着瞧一瞧写出来的东西,有的昏睡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外面有人开门,拉了几个孩子出去,没有人敢出声,连恐惧都是寂静的。
他跟了出去,看见孩子被当作牲畜一样喂药,几个人摁着他,还有人在旁边写写画画,不时和旁人商量几句。他忽然觉得这些孩子穿的衣服眼熟,想了一会记起,那些在赌场青楼里打杂的孩子也是这样打扮。
时间不多,他走了,无人发现有外来者注视过这一切。上云道把守不严,唯一的缺点是太亮。崔让贴着墙根房梁,隐匿气息顺利进出,花草摇动过也只有人当是野猫路过。
回去的路另有他选,崔让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原路返回。他的身影没入暗房外的阴影里,手起刀落解决门口站着的守卫,悄声移步有将外面赌钱喝酒的两个放倒,挑开暗房锁链,把人放走。他在前面开路,弄晕本就不多的人。此刻四处无人,到正好是逃跑的好时机。
就是不知道到底跑出来没有。
崔让不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世界上原本就没有送佛送到西这样的好事情,不愿意走的他也没有强迫谁,他只是开了一扇门而已。
……当真如此吗?
崔让忍不住握紧刀柄。
“这么快就到手了?”生南星抬手接过,把那块白色方玉抛了抛:“这下上云道有的乱了。让那小老头整天挂着两只死狐狸来恶心我,活该。”崔让勉强回神,神色并无异常:“徐鞯似乎也才四十出头,你为何总说他是老头,我差点以为他很好搞定。”
“可你最终也没失手呀。”生南星耸耸肩。
“姐姐!姐姐你看我的小狐狸!”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燕抱着一只狐狸幼崽冲进来,身后缀着气喘吁吁的阿回:“药仙大人,阿燕她趁我不注意就冲进来了……”
生南星回头,被小姑娘撞了个满怀,踉跄着后退两步。
“诶哟,跑慢点。头发都散了。”生南星拨了一下阿燕松松散散的辫子。她很配合地冲着阿燕手里毛茸茸的小白狐狸左看右看,煞有介事道:“哎呀,阿燕养的真好,小家伙都这么胖了。”说完,掌心变戏法似的出现一颗糖,递到阿燕面前。
阿燕眼睛亮堂堂的。阿回看看崔让,又看看生南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拉着阿燕走开。生南星也没有和小孩玩闹的心思,三言两语把阿燕绕的迷迷糊糊的,热血上头拉着阿回的手就往外跑,叫着嚷着要去给小狐狸找更好的药草养皮毛,一溜烟又没了影子。
崔让抱着手靠在角落,见状站好:“东西给你,我走了。”
“嗯。”生南星随意应答一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此后做事再小心一些,这玩意说不定能让苏明杀了徐鞯,真到那时候陵城内必然风声鹤唳,别被抓了。”
崔让不作回应。玉令非同寻常,他去取时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从生南星的只言片语里,不难猜出自己究竟拿了什么东西。生南星派他到处搞鬼,上云道在开集前闹出失信的丑事,大大减少了上云道的赌金流入。如今野棠集的筹备已经被迫中断,集会延后一个月,倒是让他空出来一段时间。
城主似乎很沉得住气,到现在都没露面。崔让只在那繁华的街道上隔着人群和帷幕远远瞧见过那位疑似城主的男人,此外便是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不妨趁着这段时间搜集饮月的信息。
阿燕阿回抱着小狐狸往小院跑,却发现祝安并不在院子里。
“奇怪。祝哥哥怎么又不在。”阿燕阿回面面相觑。
上云道。五乐十三坊。
上云道是整座城里最称得上“销金窟”三字的地方。五花八门的博戏,人声鼎沸的酒楼以及乐声袅袅的乐坊随处可见,处处皆是高楼凌空,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此处灯火明明,不见朦胧,人言,此为地下人间,人间天堂。
祝安在人群中穿行。说来,他其实算是漫无目的地在瞎逛。那枚十六面骰指向性太强,尤其是周韫说那是母亲的一位江湖朋友所赠之后,祝安愈发觉得这骰子一定牵连着什么。祝安斟酌过后,决定去上云道试试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等到野棠集开始都还一无所知,那就被动了。
只是始终不得章法,祝安甚至怀疑自己会错意了,只好一圈又一圈地在上云道个个街巷里游窜。某处巷口转角堵了一大群人,似乎在看热闹。祝安刚过转角便同这群人撞上,躲也不及。
“该死的贱货,还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面容粗犷的男人恶狠狠地掐着一个女人的胳膊,试图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女人佝偻着身躯,头埋在胸前,只看得见蓬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衣衫。围观的人群不少都在嚼舌根,一会说这女人是被男人拐了,一会说两人本是夫妻,那男人是来抓女人偷情的。
流言到处乱飞,祝安也不明白,安静地缩在旁边试图路过。不料此时男人像是终于被啜泣声惹恼了,抬起手就往女人脑袋上连掴两掌。皮肉拍打声瞬间淹没在围观人的惊呼里,女人本来就跪着,这下更是直接摊在地上挣扎。没有人上前,这里只有围观者,没有侠客,没有英雄。
祝安脚下一顿,却没看过去,片刻后又继续抬脚要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靴子。祝安僵着转了转眼珠子,瞧见那个狼狈的女人爬在他脚边,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青紫的脸。她长得很普通,就是一个寻常妇人,隐约可见岁月的痕迹。男人那两巴掌大得十分用力,鲜血从女人的额头往下滴滴答答地掉,流进女人的眼睛里、嘴巴里,那女人却抬着脸不管不顾地抓着祝安:“郎君,救救我……”
滴滴答答的血让祝安想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手抖了一下,想把脚从女人手里挣出来却没敢动,打哈哈道:“在下只是路过,不知内情。”祝安觉得自己绝对是疯了,他甚至还在笑,他还不知道自己能这样面不改色地试图脱身。
男人看祝安病恹恹的,衣着不算华贵却也和寻常人不大一样,颈间还挂着一颗玉似的物件,猜想他或许是来找药鬼求药的病人,不做多想,陪着笑脸道:“哟,对不住啊公子,把您这鞋都弄脏了。我女人这儿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整天疯疯癫癫的,这个也要害她,那个也要害她,胡言乱语!”他自顾自地笑两声,又说了些胡诌的客套话,意思是各回各家,都散了。一边说,一边扣开女人抓住祝安的手,将人拖起来站好,摁着头点头哈腰冲祝安陪笑。
祝安看着那人拽着女人离开,人群开始散去,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棉花,又堵又痒。他张开嘴又闭上,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等等。”
众人原本已经散开,闻声齐刷刷回头。祝安还是僵在原地,但他却叫住那两人,问那女人究竟怎么回事。女人一双眼睛透红,抽噎着说不全话:“我……官人他……喜欢喝酒……他总是让我和他一起喝酒……我在收拾屋子……我做不好,就被,被他打,他喝酒就要打人……我……我……”众人哗然,冲着男人指指点点。男人面子挂不住,面部抽搐一下,推搡女人呵斥说:“你乱讲什么!再说胡话今晚别吃饭了!”
祝安袖子里的手抖得厉害,想装着云淡风轻却只能勉强叫人看不出自己在害怕:“原本,原本是家务事,不该有外人说教。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虐待糟糠之妻不是人所能为,任何一个有怜悯之心的人都不该如此,何况她已经伤痕累累,想来,想来受了不少苦。城内自有法度,你去自首,或者我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