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上京。
春日早,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偷偷伸出一枝海棠,宽阔的街道上弥散着浓雾一片,在淡淡的月光里勾勒出模糊的人影。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狂暴地撕碎了上京一角的安宁。
一队人马破雾而来,飞速掠过街巷,朝着官巷飞去。为首的那个策马疾行至一处气派显赫的府苑门前,扯住缰绳,跨下的黑马前蹄高高抬起,发出沉闷的嘶鸣声。那人翻身下马,动作间头上兜帽松动,一缕银白色的发丝露了出来,顺着风轻轻晃动。
那人上前两步,取下腰间佩剑,用剑柄敲响了门。
“笃笃。”
没一会,府里的下人便来看门。还不等下人问话,银发男子抢先一步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瓷白的面孔。夜色里,他逆着月光,满头银丝在月下泛起微光,一张艳丽妖冶的脸孔端的却是一副生人莫近。他的薄唇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皇城司办事,让开。”
大门被从外面强行撞开,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在影子里扭曲。惶恐、茫然、惊慌都被揉捏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叫声中,整个国公府内乱做了一锅粥。
白厌漠然地欣赏了一会府内乱窜的人群,他摆摆手,身后的人便鱼贯而入。
一刻钟后。
祝氏一家男女老幼甚至连养的狗都被绑在院子里跪着,等待着被宣判自己的命运。昔日的贵人如今沦为阶下囚,自然无人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白厌一一扫视过他们的脸,最后在祝家长公子的脸上停留了一会,语气玩味:“久闻祝公子大名,不曾想你还真和传闻中一样,是个软蛋。”
竟然吓成这样。
跟着白厌来的人办完事就规规矩矩地列队站好,等待他发号施令。王六站在队列最后边,趁没人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
今天原本不该他轮值。他下午归家后便哄着妻拿了一坛酒出来,痛痛快快畅饮三碗。酒足饭饱后,他正躺在榻边品那股若有似无的酒劲儿,却突然接到了出班的命令。
一人一牌,不去那可是要被处罚的。能让人脱层皮的罪,他可不想走一遭。
王六的酒立马被吓醒了一大半。他连滚带爬地翻起来穿鞋袜,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责备妻为什么不早点叫他。有惊无险地按时出班,他和往常一样排在队尾浑水摸鱼。
领他的队长路过时抽了抽鼻子,皱眉看他:“你饮酒了?”
王六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小酌,大哥,小酌。我就舔了两口。”
“这次任务很重要,”队长满脸不满:“不许给我出岔子,误事了你拿命去给上头交代。”
王六连忙点头哈腰地唯唯称喏。等队长走远了,他才用手背悄悄擦了擦虚汗。
什么大事能要那么多人,自己顶多是个撑场面的,不碍事。这点酒,当水喝了,能误什么事?
起先他还认为不如何,直到现在他感觉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才觉得心里发慌。看着最中心那个白发黑衣的首领,王六心里一阵发毛,暗地里嘀咕一句妖怪,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
“喂!你!”
王六猛抬头,见白厌身边来人,冲他喝到:“去,出武安门外十五里,沿路搜寻,凡是发现祝家仆役,当场格杀。”说完,那人又安排了其他人往不同方向去。
王六领命离开。他骑马出城,夜风裹着薄雾刮在脸上,刺得他脑袋木木的,还未散去的酒意让他整个人都烦躁无比。一连追出去十里,荒郊野岭半点人迹也无,王六愈发烦躁难耐,他一踢马腹,加速往前冲去。
刚跑没多久,他就瞧见远处有个祝府家丁模样的人在小径上慌张跑路。他策马上前,干脆利落地抽刀砍去。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那家丁已经尸首分离,横尸荒野。王六掉转马头停下,他懒得下马,极其不耐烦地用刀尖随意找了找,没发现什么东西,就把尸体往路边里一挑,接着寻后头的路。
两刻钟后。白厌抱臂立在中心,听着属下的汇报。
“都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属下低着头:“有一个跑了的家丁已经被杀了,身上没东西。”
“嗯。”白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开始吧。”
“是。”
话音刚落,惊恐的抽气声和重物倒地声交错响起。雪白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过转瞬即逝的亮光,淹没在猩红的血色里。跳动的火光和飞溅的血液交织,分不清究竟是院中还是整个天地红了一片。
官道上。
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在黑夜里慢慢悠悠地前进着。马车四面雕花刻禽,四角还坠了小巧精致的药囊来驱虫,四个护卫围在车旁沉默地走着。后头还跟着一辆车,上面放了几个巨大的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拉车的马都走得分外吃力。
马车内,祝重柳从梦中惊醒。
他揉揉额角,不太舒服地皱眉。梦里母亲在练字,他跑进房内,把下人们的惊呼和一树一树的金黄丢在身后。他似乎个子不太高,踮起脚也才堪堪能看见桌面。母亲放下毛笔,笑着来抱他。
“小柳儿昨日受了委屈,怎么不和阿娘说?”
祝重柳的小脸上抿出一个甜甜的笑:“没事的,不算委屈。”
母亲抱着他在屋内走动,笑着颠了颠他:“你呀,还真招人疼……怎么舍得让我们的小柳儿受委屈。”
说笑间,一旁的妈妈报了一声,伸手过来抱走他。出门时正好撞上父亲,他被父亲玩了玩脸蛋,不太乐意地躲开了。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哈哈笑。离开之前,祝重柳迷迷糊糊听到父母对话:
“小柳儿性子也太软了,也不知道像谁。”
“无事,长大些就好了。等他长大些,你巴不得他像现在这样听话呢。”
昏昏沉沉的,祝重柳听不清楚他们还说了什么,只记得眼前朦胧的黄叶和胸前那块玉的温度……
从抽屉里取出一碟桃花糕,金枝玉叶的公子哥坐在用细腻绢帛裹着的软垫上,拢了拢云锦织成的衣袖,用帕子垫着手捻起一小块糕点放进嘴里,然后像猫儿一样惬意地眯起眼睛。马车内挂着一盏琉璃小灯,暖黄色的光填满了整个空间,伴随着野外若有似无的蛐蛐鸣叫,勾勒出一派安宁风光。
祝重柳正细细咀嚼,忽然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他咽下口中吃食,用一角丝帕拭去嘴角残渣,又将手指仔细擦拭干净,才挑起一角帘子问外面的人:“怎么停了?”
车旁的侍卫低声回道:“公子,前方有异,您稍等片刻。”
祝重柳点点头,瞄了一眼窗外天色,又问:“什么时候了?外面的事可打紧么?”
侍卫又回道:“快到子时了。小的们还在查看,不过瞧着应当不打紧。”
祝重柳“嗯”了一声,嘱咐侍卫小心些便缩回马车里。这么一打搅他也没了吃点心的兴致,便将那碟点心推开些,闭上眼睛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