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满月酒,是四爷爷二儿媳妇的“独生子”。她嫁过来时只有十七岁,七年间她生了四个女儿。四爷爷提到她们,总说是四个赔钱货。如今这一个生下来,他们却说他是王家的宝贝根苗,管他叫独生子。
独生,独生,多可笑的称呼。像是在说,从前的女儿都不算人似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那些堂姐堂妹。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地嫌弃过我的妈妈。她们会在来家里时,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从旁边走过的妈妈、对她的背影吐口水,会尖叫或大哭着抗拒妈妈的靠近、打掉她友善的手,会在走出我家大门后,毫不犹豫地把妈妈送给她们的东西丢进水沟……在路上遇到我,她们也总是远远地避开。上学时,那些有关妈妈的话之所以能在同学间流传如此之广,也少不了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明白是那些大人告诉她们不要和我们走得太近,这不妨碍我对她们的恨。
说到底,我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没法对那些人宽容。既然她们能如此对待无辜的妈妈,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讨厌她们?
难道为了搏一个善良的好名声吗?
妈妈是善良的,她善良到不忍心恨我。她的结局是什么?
我绝不做第二个妈妈。
但我并不打算违抗他。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也会让阿姐难办。
说到底,她还是他的妻子。她想要在这里立足,就得融入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非被他们越推越远。
我了解那些人,要是阿姐堂而皇之地过去,他们会耻笑她,说她不要脸、倒贴,一个劲地孤立她。
我去则不同。我毕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做小伏低、逆来顺受对我来说并不难演,不论心里对他们有多少不满,在长辈们眼里,我也是个安静的“乖孩子”。
我要让他们对阿姐改观,让他们知道她对这个家有多好,让他们明白她是个懂得报恩的好人。
这些事对我不难办,我从来就擅长察言观色,能看出他们是真心待人还是表里不一。我很小就明白,对强硬的人要顺从,对暴躁的人要安静,对狡猾的人要装傻……对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对策。
妈妈说这是一种天赋,但我从前并不好好珍惜。我总是随着自己心意,并不时时刻刻带着假面。
那时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妈妈离开这里,走出山村,去最大的城市,上最好的大学。既然不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又为什么要哄着所有人呢?那太累,也太卑微了。
第一次听说心理学时,我便暗自认定,我一定要去学这个,我想用科学的方式发挥我的天赋,让它们成为我的成就,而不仅仅为了生存。
现在,我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了。
连眼下都过不好,还谈什么未来?
只是,只是……
只是为什么胃在绞痛?刚咽进肚里的饭菜随着阵阵翻腾涌上喉咙,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冲。
整片肚子都带着刺痛,我已无法站直,唯一能做到的是蹲下去,感受体温的飞速流失。
不知过去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手臂被托着,缓慢地走向看不清的前方。
眼前最初显现的是灰白的轮廓,好像一丛丛鬼影在晃动。
肺里像在拉风箱,粗重艰难的一呼一吸间,重新发现了颜色。
面前的是一把蒲扇,并不牢固的扇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送来的风带着点残羹冷炙的气味。
“有好点吗?”阿姐的脸挤开了蒲扇,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黑眼睛里藏着浓郁的担忧。
腹部的不适已经淡退,不知为何,我的脖子又变得很疼。
喉咙里堵塞着一口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的苦水,抑制了发声,只能用最轻微的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每一次向下点头都像将脑袋往一把钢锯上撞,勉强找到一个角度,略略驱散大脑的迷雾。
那一瞬我看见了星空。灿烂得仿佛一场梦,使我怀疑是否只是大脑缺血造成的一刹幻觉。
但它们没有散。那些星星,或明或暗的,来自遥远的宇宙,傲然空悬着的星星们,它们发出的光在我的眼前组成了无比绚烂的长河,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周围寂静一片,连往日喋喋不休的蝉鸣都没了踪迹,蒲扇的风被自然的风取代,疼痛也随之消弭。
我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揽在自己的怀里,但手臂没有分毫力气,于是只能仰望。
突然,耳畔响起“砰”的一声,面前的桌边多了一碗黑沉沉的汤药。
“喝了,治肠胃。”他遥遥地丢下一句话,甩手走进了房间。
我像从噩梦中醒来般,浑身的汗毛都因他的出现而竖立。我如落水的人一样拼命的向前向旁抓握,企图捞到一株岌岌可危的稻草。
“别怕,别怕,我在呢。”阿姐的声音隔了层膜般传进我的耳朵,她牢牢地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拥进她的怀里,低声但坚实地安慰道。
碗边摇着白沫,像破碎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