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路人无不行色匆匆。
只有两个身影沿着江边走走停停,其中一个冒着雪,在江边坐下,另一个收起油布伞,伫立在他身侧。
“小的时候,我是家里活脱脱的一个透明人。”
阮逐舟低下头。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叶观头顶的发旋上铺了些薄薄的雪。
叶观却没看阮逐舟,眺望江上行船,兀自说下去。
“我还在襁褓中时,康伯就一意孤行照看我。待我大了些,会说会走了,他闲时便带着我在小厨房后院晒太阳,给我讲故事打发时间。”
雪花落在阮逐舟纤长的睫羽上,晶莹悬垂。他听见脑海里07号的声音:
[宿主,虽然和任务要求有些出入,不过看在叶观的确有下跪认错的动作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多计较,判定您任务完成……]
阮逐舟心里淡淡道:“就不能换个时候再聊任务的事吗,亲爱的07号。”
07号悻悻住口,陷入休眠。
阮逐舟定了定神。
“什么故事?”他问。
叶观的背影稍稍一动。他似乎并没料到阮逐舟会以这么无关紧要的角度接住他的话。
“就是话本上的故事。”叶观到底还是照实回答,“水泊梁山,三国志,还有岳将军精忠报国的传奇……总之都是些他认为半大孩子会感兴趣,打打杀杀的故事。”
他说着说着,或许想起什么,轻微地叹了口气,宽厚结实的肩膀仿佛不堪重担似的耷拉下来一分。
青年坐在江畔码头边,一双长腿就那么垂在突出的石壁外。阮逐舟走到他边上,弯腰就要蹲下来,一边嗯了声:
“所以,你对那些兵法军事感兴趣,都是因为康伯做了你的启蒙——”
叶观忽然伸手拦住他。阮逐舟弯腰的姿势停在一半,皱眉。
叶观利落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叠好。来时风大,青年特意穿上了自己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
他把方方正正的外套放在身旁。
“这回坐吧。”叶观没看他,说。
阮逐舟愣了一下,轻笑:“瞧不起人?”
叶观稍微把头转向另一边。
“在寻声阁我见过好多弹琴唱曲的,连他们都没有您瘦。”叶观闷声说,“瘦子容易着凉,坐病。”
阮逐舟也不反驳,搁下油布伞,在叠成软垫的衣服上坐下来,二人肩并着肩。
自打他坐下,叶观的脑袋就没有向阮逐舟这边的江面转过来一次。
雪渐渐停了,风声如贴着水面掠过的江燕,飞向东流的尽头。
阮逐舟忽然轻轻道:
“唯独今天的事,不是少爷你的错。”
叶观心脏陡然揪紧,猛回过头。
阮逐舟侧过脸面向他,眸光比宽阔的江还要波澜不惊。
他的呼吸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加快:
“明明父亲早就属意于大哥,明明我无心争夺什么少当家的位子,这些年来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我只有康伯一个在乎的人,为什么他们也要逼死他?为什么?!”
阮逐舟瞬也不瞬地看着叶观。
“退无可退,恰如此时此刻。”阮逐舟说,“你坐在这里,只要有人推你一把,你就会跌入冬日深江,他们要的,就是见到你万劫不复。”
叶观眼里卷起浓重的阴戾,胸腔震动,咧嘴低低一笑。
他缓慢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也不再看阮逐舟,回正身子看着奔流的江。
半晌。
“那就让这些人陪我一起万劫不复,到了地府阎罗面前,各自偿还此生的罪。”
青年嘶声说。
阮逐舟看着叶观深刻分明的侧颜。
意识到仇怨,就是复仇的开端。
一切如他计划那般,阮逐舟亲手种下仇恨的种子如今根系盘绕,紧紧纠缠住那颗被仇恨腐蚀的心脏,扎根发芽。
可很奇怪,他心里全无波动,甚至没有一丁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阮逐舟也收回视线,与叶观一起远眺这护城江。
许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的跪吗?”阮逐舟问。
叶观瞥他一眼。
“为什么?”
阮逐舟耸耸肩。
“因为我也曾被人指认成贼。”阮逐舟说,“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屈打成招并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半分,该失去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