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逐舟咬字一如既往轻飘飘的,像在调笑:“主仆情深,真叫人感动。”
被抓了个现行的一老一小都一错不错地看着阮逐舟,不知他下一步是何行动。
阮逐舟指节回勾,啪地又关上食盒。
他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声音一凛:“叶观。”
叶观后背的肌肉条件反射地绷紧。
康伯急得咳嗽起来:“四太太,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不该在屋里躲懒——”
“这没你说嘴的份儿,老东西。”阮逐舟看也不看康伯,待老者颤巍巍的话音戛然而止,复又对叶观开口,“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叶观沉了口气,咬牙:“儿子认。”
阮逐舟颔首:“很好,算你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在屋里踱步。
“从今天起,直到这老家伙恢复之前,不论他在叶家有什么活,一律由你代劳。”阮逐舟说,“还有,打扫我那西院的活儿也归你了。我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这位砚泽少爷有多不知悔改,没脸没皮。”
他越往后说,叶观看着他的表情便愈发奇怪,到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神情看着阮逐舟。
就连床上的康伯也迷茫了,一边咳一边忍不住:“四太太,您……您不打算处罚老奴?”
阮逐舟压根不搭理康伯,丢给叶观一个眼神:“跟我出来。”
他转身出门,叶观顿了顿,抬脚跟上,康伯担忧地要拉住叶观,被青年轻轻推开手,跟着走出房门。
二人停在门口。阮逐舟抱着胳膊,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叶观,他穿着一身鸦色长衫,耳垂上的鸽血红是青年通身唯一一点鲜艳的光泽。
叶观仿佛被那宝石晃住,叶家家教亦不允许他瞪着长辈的眼,于是他一如往常微微俯首。
阮逐舟道:“你最近,猖狂得意得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观毫无辩解的欲望。
阮逐舟:“你是不是以为,老爷让你和你大哥一起学习家中生意上的事务,你就真的有机会和你大哥一争高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叶观照旧不语,这些话不痛不痒,他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
阮逐舟上前一步:
“你觉得自己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吗?”
叶观眼底笼上一层凉薄的自嘲。他维持着恭敬听训的姿势,不咸不淡道:
“回四太太的话,儿子不是。”
阮逐舟问:“那你想做什么?”
叶观眉目压抑地抽动一下,抬起眼帘。
阮逐舟冷冰冰地看着他,眼里竟有一分认真。
叶观迟疑地张了张口:“我……”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阮逐舟微微抿着的唇峰上,再向下,注意力全被阮逐舟穿着的长衫吸引过去。
沪城男妾一般都个头不高,可阮逐舟身量其实很颀长,骨架纤细却舒展,窄腰长腿,肩线平直,普普通通的长衫穿在身上,让叶观无端联想起父亲房中那些姨太穿着旗袍时婀娜多姿的样子。
可这位四太太并不妖娆,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唯独长衫之下那一把骨感的腰肢若隐若现,叫人很难忍住不投去目光。
他像是脑子生锈了,一时竟忘了要组织语言。
阮逐舟终于失了耐心,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果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他听见阮逐舟说,“从明天开始,不许再学账房里的那些东西,若是让我看见,告诉大太太,看她怎么收拾你。还有,明天准时来西院,除了洒扫,还有别的活等着你做。”
叶观反应慢了半拍:“四太太,您指的是什——”
话没说完,阮逐舟当他不存在一般,撂下人就走了。
在叶家,这种没人听完自己讲话的待遇是常态。
叶观看着阮逐舟走远,却忽然破天荒产生了种想追上去把话问完的冲动,刚迈了一步,又想起生病的康伯,不得不停下。
这么一顿,他方才又想起,自己给康伯带的食盒还在房内。
风风火火的一趟突击检查下来,阮逐舟什么都没有没收,甚至没有勒令叶观和康伯分开。
天光大亮,青年眼底却渐渐蓄起不解的阴霾。
*
叶家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无处不在的下人们。
很快,叶观要像个小厮似的打扫西院,又要替康伯干活的糗事,就在大宅院里传了个遍。
本该是件颜面扫地的事,可被惩罚者却仿佛事不关己,毫无愠怒懊恼,倒让准备看笑话的下人们扑了个空,心中扫兴又纳闷。
第二日,换上短衣长裤的叶观按时出现在西院。
刚一进院子,阮逐舟房内伺候的小丫鬟迎上来:“砚泽少爷,四太太让我告诉您,您年轻体力好,只做院子里这些杂活还不够数。”
叶观听了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随即微怔。
院里突兀地多了两个木人桩,练武行里最常见的样式。流苏树下支起一个简陋的架子,叶观绕过小丫鬟径直走过去,发现上面摆了几把练功的武器,而石桌上垒着一摞书。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古今军事通考》第二册,两天前沪城书局刚刚出版。
小丫鬟跟上来:“以后每天除了洒扫清洁,您还需要在这锻炼习武,四太太说了,把多余的力气都用光,您就没有精力去……”
到底是个小姑娘,没好意思说完,不过也足以让人猜到这位四太太究竟说了哪些刻薄言语。
叶观阖了阖眼:“知道了。”
小丫鬟大约也有点于心不忍,临走前又问了句:“砚泽少爷,您有什么需要我给四太太带的话吗?”
叶观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书脊。
或许是小丫鬟的错觉,她忽然感到青年往日脸上总是笼罩着的阴鸷冷漠的气息如雨后林雾般,悄然消散。
他略瞥她一眼,轻笑。
“代我向四太太问安。”叶观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