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长安而言,乌孙天亮的时刻要晚上一个时辰。
公主下半夜才回来,按理说是应该在昆弥帐中过夜的,可公主以汤沐恐惊扰昆弥休息为由回到了自己帐中。
辗转反侧,天快亮时才堪堪睡去。
因侍候公主的缘故,沈嫽浅睡不到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披了件外衣起身,许是夜间吹了风,脑袋胀痛得很。
乌孙人多用冷水,她们一时难以适应,又加之初到此地,吃不惯乌孙的食物,于是便由乌孙人提供生食,由她们自己烹饪。
有侍女早早的起来生起了碳炉,有条不紊地做着她们分内的事情。
沈嫽前去沏了杯热茶,捧着茶独自走出去,寻了片寂静的地方坐着。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晨风扑灭氤氲的水汽,沈嫽紧了紧外衣将脑袋放在膝盖上。
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远处山峦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已冷,茶叶沉在杯底,山峦顶处染上橘霞,金屑透过云层。
沈嫽吸了吸鼻子,将杯子放在一旁,缓缓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弯腰拿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如牛饮一般灌了下去。
肺腑传来凉意,她猛吸了口空气旋即转身进入庐帐中。
公主还未醒,青荇靠在旁边浅睡。
沈嫽换了身深色的衣服,摸了摸胸口处的短刃,手里提了一个布袋走了出去。
却见卫谏不知何时站在庐帐不远处站立,他背对着庐帐,可沈嫽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没别的原因,像他这么“端”着的人少见了。
沈嫽看见他站在那,心知应该是来找自己的,于是转身进帐拿出了公主和亲单子,整整五卷简牍,这还是已经简写规整好的,原来的更多。
她手捧着简牍走至卫谏面前,虚行了一礼将简牍给了他。
卫谏弯腰双手接过道:“多谢女使。”
“恐白日来寻会惊扰公主,故而来早了些,还望女使见谅。”
沈嫽摇了摇头道:“无碍,掌故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卫谏道:“晨风舒适,多在这待会也无妨。”
他的视线停留在沈嫽的布袋上:“女使可是要出去?”
沈嫽轻嗯了声:“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我去寻些荠菜。”
“我与女使一同去吧。”卫谏道。
沈嫽身上有太多谜团,纵然知晓她对公主是全心全意的,可史官的天性仍使他不住地探究。
他迫切地想看清楚每一个人,弄清楚这些人的行为动机。
沈嫽本想拒绝,可又转念一想道:“卫掌故可识得能吃的鱼?嗯..最好是鲫鱼”
“鱼?”卫谏一怔。
“识的。”
“那就劳烦掌故帮我识鱼了。”她本想着多捕一些鱼回来让小丫头们辨认哪些是能吃的,既卫谏认识,倒省了些事。
卫谏匆匆将简牍放到木椟之中,确定落了锁后快步走向沈嫽。
他刻意与沈嫽保持三尺左右的距离,既不会太近对沈嫽造成困扰,又不会太远影响两人正常交谈。
金辉酣畅淋漓地倾洒下来,太阳高悬,月亮却未落,隐约能够看见它的轮廓。
乌孙植物茂盛,沈嫽踏上各种不知名的草,脚底传来松软一片,纵然已来到这几日了但仍觉得有些异样。
她低头探寻着荠菜的身影,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薄汗。为遮掩额角上的刺字,她额头两侧各留一层厚刘海,此刻有些闷热,些许发丝粘在她额角。
额头中间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卫谏递过来一方帕子道:“女使擦拭一下吧。”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总是以关心的方式让对方放下戒备之心,正如当初用沙枣核试探一般。
沈嫽看着那方帕子,没有去接。
卫谏道:“干净的。”
沈嫽掏出帕子笑盈盈道:“您何等身份,我怎可能用您帕子,多谢掌故好意。”
卫谏倒也不觉得尴尬,收回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薄汗:“女使言重了,卫某不过一介微末小吏罢了。”
未待沈嫽回答,卫谏紧接着道:“我去那边坡下看看有没有荠菜。”
沈嫽答允后兀自寻找,待卫谏转身向着山坡下走去时,她抬头看向卫谏的背影。
一身淡青色深衣隐匿在草间,看起来雅淡极了,沈嫽却认为,往往是看起来守礼到找不出错处的人,骨子里藏着的却是最极致的“离经叛道”。
她轻拭额角汗珠,看向远处吃草的牛羊,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自己和那些牛羊没区别,甚至还不如牛羊。
牛羊的一生都在吃草、干活、产奶,甚至老了还能被宰杀让人好好吃一顿,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
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尊贵如公主都逃脱不了这种宿命。
突如其来的感伤将她淹没,沈嫽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耳边传来嗡鸣,地上的翠草不停地旋转。
她松了松衣领,大口喘息起来。
耳边嗡鸣声逐渐减弱,草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整个人似从水中挣扎出来一般,惊恐、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