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校门口学生们鱼贯而出,不少男生纷纷朝路边那辆扎眼的跑车投以艳羡或好奇的目光。
等人潮散尽,车门开合,乔景煦径直踏入阔别已久的校园。
入目景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鲜艳涂料将过往那座陈旧建筑粉饰一新。
不过,人的老态却是无法逆转的颓势。
他看向身旁同行的女人,这位曾经的班主任满脸堆笑,正喋喋不休地套近乎:“你可是我带过最好的学生,前两年同学聚会大家都念叨你呢!班里那帮女孩还一直打听你的消息,大伙都没你的联系方式,你也真是!毕业这些年都不说回来看看!”说着,就势搭上了他的胳膊。
乔景煦一阵反感,嘴上勉强客气应付两句。
孙老师拿钥匙开了门,又问:“这趟回来多待几天,我好安排大家伙聚一聚。”
乔景煦不语,径直走向记忆中的后排一隅。
过去破烂不堪的陈朽桌椅已不见踪影,犹如梦中数度触不可及的她。
“你们那届毕业之后正赶上校领导变动,原本计划拆了这楼重盖的……”不好明说拨款的最终去向,孙老师顺手开窗通风,“现在空着偶尔拿来当活动室,平时也没人来。”
“幸好,”乔景煦敛起心思,笑道:“否则这趟故地重游只能败兴而归了。”
孙老师顺着他的站位看去,不知为何,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忽然招手催道:“这破楼没啥好看的,走!上老师家吃饭去,跟我好好叙叙旧。”
乔景煦并没有忽略她的异样,临锁门时状若无意般问道:“您当年可帮了我大忙,午餐务必我来请。”
“啥忙?”孙老师一头雾水。
“帮我调座位到她身边,您忘了?”他故意不提人名,果不其然,孙老师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气氛冷了几秒,她强颜欢笑着强行转移话题:“太平路有家馆子味道不错,正宗本地菜外边吃不着的,这回好好尝尝。”
饭馆里用餐的人不少,环境很吵。
乔景煦加钱换了相对安静的楼上角落,等菜时,挂壁电视里播报的当地午间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昨晚凌晨时分,受伤昏迷的董先生被牧民发现倒在山中一处荒地,上肢与□□遭野兽啃咬,经送医治疗,现已脱离生命危险。在此提醒市民,出行需注意安全,避免夜间独自上山活动。”
周围食客纷纷议论起来。
“老人都说青山上有野狼野狗啥的牲口,近几年那开车的都说没见过,看看,冷不丁咬个人。”
“命够大的啦,二两肉换条命,还要咋介(怎样)。”
“嘶——哎?”有一桌的父子盯着屏幕里病床上仅在眼部打了一截马赛克的人脸,儿子犹疑道:“看着咋这么像朝阳食宿班的董叔?”
男人又认了半天,“好像是他,大红脸塌酒糟鼻,一般人长不出来。”
他儿子捂嘴道:“让咬了□□,得多疼啊。”
“都是命,”男人顶着感同身受的表情训道:“不干咱的事,吃你的饭!”
“咱这落后地方不像人家大城市,”孙老师啧啧两声,“活人还能遭这种难。”
乔景煦垂眸喝茶,他认得这个姓董的胖子。
当年同班的郭秋景跟林岚是小学同学以及同个食宿班,也正因如此,某些传言才能在新的班级环境大肆传开。
而他,曾装作要入宿特意去那看过,接待他的正是这个自称董叔的人。
那天是什么情形来着?
他努力回想——位于小学外层普通的学区房一层,两室一厅的结构,大理石窗台摆着各式保健品的瓶瓶罐罐,磨损严重的折叠桌椅垒在墙边,塑料桌面泛着油光。男人肥胖又耷拉的脸皮挂着松垮的堆笑、一双眯缝眼透过镜片显出精明市侩的暗光,烟臭的嘴里不断吐着怂恿与自我夸大。
记忆里那张别致丑脸的轮廓,正与采访中倒霉伤患的面部重合。
他摩挲着温热杯壁,总觉得事有蹊跷。
“愣着干啥?吃菜吃菜。”
被孙老师打断了思绪,他按下恼意拾筷,仿若关切地问道:“同学们都过得怎么样?毕业之后我忙着搬家换城市,近些年顾着公司发展实在没空回来聚聚。”
“都散在各地,混得有好有坏的,前两年聚的勤……”不知何故,她那张粗糙坑洼的脸皮抖得很明显,张了张嘴,恭维道:“咱们班就属你发展的最好,他们…能从这倒怂地方出去就不错了。”
乔景煦谦虚地回了两句,低头吃饭不再问话。
不处所料,对方沉不住气了,先搬出师生情逼他承恩,图穷匕见提出自家儿子想要入职他公司的请求,明里暗里想让他多关照些。
“这事啊,”乔景煦看起来有些为难,皱眉道:“不瞒您说,现在公司的一把手已经不是我了。论实权,我只能居于次位,不过人事这块还算有点话语权。”
眼看对方又升起希望,他装作勉强:“这样吧,您方便的话提供一下令郎的简历,我拿给下属处理。”
果然,孙老师一脸喜色,可又放不下师长的架子,只在嘴上夸他有本事、混出了名堂。
“我听说,”孙老师耷拉的三角眼暗暗打量着他,古怪的低声悄语:“那个谁…你跟她又碰上了?”
乔景煦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点头称是,却不肯透露更多信息。
“她…”孙老师连咽了几次唾沫,有些神神叨叨地说:“你可千万别招她,小心引祸上身!老师不骗你,赶紧断干净,离她越远越好!”
曾经随意欺辱的人,现今竟成了这般忌讳。
乔景煦笑而不语。孙老师见状,急道:“你这孩子别死脑筋,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她那种,搁在身边迟早要害了你的!”
“这话从何说起啊?”乔景煦借着添茶,敛去眸中森然。
“你也不是外人,听了可别不信,”孙老师撂筷,浊黄的眼珠瞪着他:“郭秋景、冯婧她们那几个女同学,还记得不?”看乔景煦点头,她梗着脖子狠狠咽了口唾沫,“冯婧前年结了婚,一直流产死活保不住胎,找大师算过说是造下口业,犯了凶煞,人家给的信息都能跟林…那个谁对上,你说玄不玄!她婆家求神拜佛,都说没得解,害得她没少受罪,老公外头混了个女的,天天不着家,她里外大闹了半年还是离了。”
乔景煦听得津津有味,脸上倒装得一副同情模样,惋惜道:“真是可怜。”
见他似有动摇,孙老师更来劲了:“秋景去年年底确诊肺癌,上周我还去探过病,化疗瘦得一把骨头,说是疼起来生不如死。后来听父母的找人算过寿数,邪门啊!不是同个大师,算出业障也跟那个谁脱不了干系!关键这么一闹,弄得大伙都怕自个有个三长两短,都猜段鹏飞车祸身亡也跟她有关,连我都……唉!说起来都是无妄之灾,一个煞鬼害了一帮人!”
她顾着长吁短叹,逮着机会大吐苦水。
没想到吃顿饭还有意外收获。
乔景煦假惺惺地安慰附和,心底那团疑虑越发深重。
*
“嗯…脚踝轻微扭伤,打了绷带得养几天,膝盖也没大碍。”电话那端又说了什么,沈朝云捏着喝剩的气泡水去了院里。
窗外掠过几声鹊啼,不碍屋内纸张翻动的窸窣。
半晌,木雕似的身影方才一动,将手中阅览近半的剧本合上。
林岚看向空无一人的小院,又入定般愣神好一阵,才慢悠悠地喝掉杯中凉透的清茶,任由茉莉携茶香浸没感知。
《梁祝》的本子说不想接是假的,故事没有魔改,遣词用句添了不少戏文底子,颇有古意,可见编剧的功底与用心。
可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