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你带走的么!” 那茶伎上前一步。
“人是我带走的不假,但公子晚了一步。”刘安看明白自己当下处境,知道再隐瞒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索性直接交代,“方才有人将他送去撷春阁旁的小院。”
端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对一名茶伎而言,手不稳是大忌。茶盏在手,即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且手稳如松,这才是茶伎的基本素养。而府城第一茶伎的茶盏竟然抖了。
一旁小茶伎直愣愣看过来,眼神震惊中带着一丝恐惧。
九哥儿放下茶盏,掏出巾帕抹去溅到手指上的茶汤,也试图抹去心中的不安。
撷春阁,府城最知名的男风馆。一旁的小院,除了家主骆氏上下人尽皆知,那是供骆耀祖单独玩乐的场所。
不能冤枉刘安,将人送去小院,委实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想拿钱消气,奈何有人见然哥儿生得标致,知道他们家二世祖也好这口,便偷偷去递了话,献了宝。
骆耀祖因马上去西境,家中恐他再生事端,直接将他拘在家中。待在家中的这些日子,心里早长了草,正无处宣泄时忽听得有这样一个宝贝,哪能不心痒?又听身段样貌不在九哥儿之下,还是个雏儿,便越发中了意。忙让报信小厮将人悄悄带去小院,只等夜深人静时去摘花采蜜。
“什么时辰?”九哥儿看看窗外,极力稳住情绪。
“已近丑时。”
阴鸷的眼神甩下:“着人看好他。其余人跟我走!”
府城的街,被窒息的夜挤满,幽暗,静默,长长的一条接一条,没有尽头似的。偶有高门深院或名楼大馆挂着几盏灯笼,幽幽的灯光,越发像奈何桥上的长明灯。
这是九哥儿在这座城中生活了第四年又两个月。经历了一千五百余个晨昏轮转,他以为早已习惯了这座城。可当下,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这府城的夜,如此黑,如此冷。宛如一把刀抵在他命悬一线的人生路上。
刀刃稍偏一分,便是万劫不复。
九哥儿持缰的手,开始不住发抖。他怕了。
他知道那骆耀祖的秉性。他不敢想那最坏的结果。
年幼时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笼,整日与阴沟中的蛇鼠为伴,他没怕过。
后来日夜接受教习,打手们沾满陈年血污的皮鞭一日日生生抽下来,他没怕过。
再之后,作为从那牢笼地狱中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他被送往骆家,凭一己之力坐上头牌茶伎的位置,人前光鲜,人后刀尖舔血的日子,他没怕过。
此时,他却真的怕了。
那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牵绊和希望。若有人毁了自己暗夜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亮光……九哥儿不清楚自己会怎样。
他没有退路。他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他提着一股气,着了魔一般。
若与人拦他,神来杀神,佛挡杀佛。
下一条街巷,就是撷春阁小院。九哥儿勒住马,抬眸望去。影影绰绰,似有万千鬼魅隐在路中。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勒马立在巷口。
月光从头顶打来,光影凄婉,压在他单薄而瘦韧的脊背上,如一把利刃,随时刺向这沉寂的暗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似有马蹄声响起,踩着东盛府数百年来斑驳
沉寂的街,
是骆耀祖,看这架势,便知是趁家中人不注意,刚刚从骆宅偷跑出来。
悬在心头的那把刀,稍稍挪开了些。九哥儿心中舒了口气,整个人也不似方才那般入魔。
骆耀祖尚未去到小院。
一切还来得及。
心头大石挪开,九哥儿眉梢似乎轻轻扬了扬。
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夜半在路上看到这位骆家二公子,自己竟然会如此高兴。
“……九哥儿?”骆耀祖心中本就有鬼,冷不丁见高头大马立在前头,倒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不觉又气又急,“大半夜的你不在茶坊接客,到这来做什么!让开!”
九哥儿勒缰踩镫,整个横亘在巷口,拦了这位二世祖的去路。
“怎么,想坏爷的好事?再不让开,小心爷抽你!”骆耀祖挥起手里的马鞭,不过他见九哥儿人多,并没真的出鞭,“别以为你帮我爹搞定那一万两银子,你在骆家就能耀武扬威了。你也就床榻上那点本事,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九哥儿习惯了骆耀祖的恶言毒语,眼底拂过一丝轻蔑:“二公子,院中那人,你不能动!”
整个骆家,除了他老子,没人敢跟自己说个“不”,眼前连只狗都不如的下贱伶伎,竟然敢当众喝令自己,简直倒反天罡。
“笑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骆耀祖怒目圆睁,猛挥一鞭,直直朝九哥儿眉心打来。
一鞭子而已,九哥儿此生就是在棍鞭下走来的。即便十鞭子、一百鞭子,只要他九哥儿还剩一口气,这条路,骆耀祖便休想过去。
九哥儿看着马鞭挥来,并未闪躲,连睫羽也一丝未动。这是铁了心要死扛到底。
“啪——”九哥儿身边的小茶伎,同时出鞭挡了一下。鞭尾相缠,空饷一声。
“真是反了你了!”骆耀祖气不过,奈何对方人多,自己今晚是偷跑出来并未带打手,“你可知他是薛家佃户?薛家之人,你百般维护究竟意欲何为!你勾结外人!”
“我不仅知道他是薛家之人,我还知道他叫然哥儿。今日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刘安将他劫掠出来。”
“你觉得我动不了你是吧!”骆耀祖眼露凶光,“我现在就回去告诉我爹,说你深更半夜偷偷出来私会薛家小哥儿,意欲陷害骆家。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爹是信你,还是信我!你就等着去惩戒堂享福吧!”
九哥儿忽地冷笑几声:“二公子,你可知我今夜为何在此?”
笑声诡异,令人发毛,骆耀祖心里没了底,不过脖子仍死死梗着:“为何?”
“我正是奉老爷之命而来。院中之人,也是老爷要的。”
九哥儿对小茶伎使个眼色。
“去院内将那小哥儿带出来,我们陪二公子一起去惩戒堂见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