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距他们稍远些的訾骄侧首转向茶棚外,垂眸盯着地上被雨珠不断拍打着的水坑,污浊的泥水往外飞溅,水坑上波澜四起。
留络腮胡的大汉低声继续:“据说那儿媳妇还是个男子!”
“男子?!”众人惊讶。
又有一人嫌他们大惊小怪,无所谓道:“俞家小儿子都病得卧床不起了,既是要冲喜救命,只要八字对得上,管他男子还是女子,都得娶回来啊。”
“倒也对,男子被他们硬娶回家,极有可能心中不忿,而后才——”妇人不再往下说,扭头问络腮胡,“你可看见告示上的画像了?”
“这......我站得远没看见。”大汉说完顿了顿,急忙为自己找补,“三五个差爷凶巴巴的在那抓人,谁敢特意凑到他们跟前去看画像啊。”
几个人转而去笑他,随后嘀嘀咕咕地继续谈些俞家的秘事。
暴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逐渐变得淅淅沥沥,待雨声渐歇,茶棚下偶然聚起的人们亦随之分散,或匆忙或悠闲地奔往不同的方向。
訾骄开口叫住起身去牵驴的娄琤,从包袱中拿出空了的水囊,“糕点吃多了口渴得难受,琤哥去瞧瞧附近有没有水可好?”
“好,那你再坐着等会。”娄琤不疑有他,接过水囊便往外走。
眼见对方的背影拐过弯后消失,訾骄缓缓收回视线,唇色微不可察地染上少许苍白。他摇晃了一下自地上站起,紧咬着唇在茶棚内反复绕了两圈。
官府已经查过来了,此处不可再久留,幸而他恰巧在外头,身边又有驴车可用,只是缉拿告示上的画像......有画像在,他只要与人接触就极有可能暴露行迹,长久奔逃中又很难真正与世隔绝。
他抓起被雨淋湿的泥土抹到脸上,许久未再做过这件事,冰凉、湿滑、粗糙的触感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但手上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留。
抹完脸,訾骄找到一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将它捡起捏在掌心以作防身,还未有后续动作,兀地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攥住手腕。
娄琤不稳地喘着气,黑瞳深邃而隐含忧虑地望向对方被涂脏的脸,“为什么这样?......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他是半途察觉不对折返回来的,刚到茶棚时水囊里明明还剩大半水的,若是喝完了水,现下怎么还会渴得难受,若不是喝完的——那便是倒了水,倒完后为何又找水喝?
或许是被先前其余人聊的衙役、俞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娄琤莫名觉出几分提心吊胆,也顾不上自己这番推敲思考准确与否,当即转身往回赶,在看见茶棚内的人捡起尖角石块的瞬间,更是一口气高高悬起。
訾骄回眸看向侧后方赶来的人,手上的力气忽而泄了小半。娄琤的心意太明显、太好猜,他瞧得出来,往日种种似乎亦能证明自己被对方捧在心尖。然而这般情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要不要赌一赌呢?
若能赌赢,就可以拉上娄琤为助力,与人交往的事都可以让他出面,路上轻松许多;若赌不赢,此时此地他也有逃脱的办法。
杂乱的思绪转瞬即逝,訾骄缓慢放松右手上的力道,微微侧身让自己更靠近背后的人,实则让左臂接近右手,确保万一自己被对方挟制住右腕,左手也能够及时接住扔下来的石块得以反制。
他眉眼之间流露出寻常少见的忐忑和脆弱,又仿佛竭力地想要将之掩盖起来,音色轻哑:“俞家要抓的人是我。”
娄琤猝然怔住,耳边回荡起的是不久前陌生大汉与妇人所说的“先天不足”、“冲喜”、“强娶”,又记起从破庙带人回家时,訾骄问他想得到什么。他神情中陡然迸发出一股从未展露过的狠厉之气,却并非对着眼前人。沉默良久,他放开攥住訾骄的手转而扶住他肩膀,哑声道:“没关系。”
娄琤将人带进怀里,不含任何其他的想法欲望,只是珍重地、承诺般地重复:“没关系。”
“别怕。”他用袖子一点点擦净訾骄面上的湿泥,安慰道:“我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