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过雨水的泥路太湿滑,且容易溅起泥点子,訾骄出门时便没有带狗,免得它到处撒欢弄得浑身一团糟。他站在田埂上,等娄琤看完地了两人还得一同去溪边,雨后鱼群更活跃些,没准今日能再捕到几条。
他将双手搭在额前,挡住被风胡乱吹过来的碎发,正四处远眺时,忽然对上前方某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快到近前了,却又无端慢下步子,犹豫踌躇、小心谨慎地半晌磨蹭到他对面。
“呃,我......”尤照景从芬丫头那得了消息后便满心盎然地赶过来,路上来不及多想,此时面对面地见到人,乍然不知该说什么,若直接说是因为昨日瞧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想认识他,那......那也太失礼了!
他喉中失语,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訾骄目睹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垂眸笑了声,放下手主动解围:“我认得你,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没有没有,”尤照景被他似赞非赞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羞赧,“家里运气好,才教我有书可读而已。”
先前的无措感随着两句对话消失,他端正身姿重新与对方揖了个礼,自报家门后又道:“我方才见过芬丫头,她倒是和我说了你的名字,只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訾骄低头扫视一圈周围地面,捡起根大体还算结实的树枝,蹲下来在湿软的泥地上划写出两个字。即便拿的是树枝,他的字依然端正有形,虽说不上什么风骨个性,却显然是学过的。
尤照景跟着蹲过来,细细瞧他的字,有些惊喜道:“你念过书吗?”
訾骄丢下树枝,用大块的石头涂抹掉地上的字迹,轻轻摇头,“认得字,会写而已。”
“认得字、会写字便已经很好了。”尤照景语气真挚,神色忽而爽朗起来,“我听芬丫头说过你的境况,你既识得字,或许不必留在村里,我去镇上替你寻个简单些的活,你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对上身旁人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才初初相识,这番话过于自作主张。他顿时噤声,脸涨得通红认错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打听你的事,亦不是想指手画脚。只是觉得你会看书、会写字,总留在村子里有些可惜。”
訾骄仰头眺望前方大片宽阔的土地,春风抚过眼睫,远处青山交叠,他唇角抿起微小的弧度,“还好,我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不曾想过去住别的地方吗?芬丫头说......”尤照景欲言又止,身为批语中的另一个人,他把握不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
他此般神态,訾骄便立刻明白他话外之意是什么了,想必是芬丫头人小鬼大地与对方讲了许多前几日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由侧头含着几分打探地凝视他,“你也同村内其他人一样,深信翁爷爷的话?”
“并非深信,其实——我亦不知道该不该信。”尤照景提起此事也是蹙眉,纠结许久后沮丧地挠挠脸,对眼前人坦诚道:“若不信,他的批语确实于我有益,更是我心志所向;若信,又仿佛对另一人不大公平。”
尤照景其实也不愿大家常把他和娄琤放在一处谈起,所以从前他住在村子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不让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太尴尬。他心中对此事一直感到矛盾,偶尔想起便觉困扰。刚才听芬丫头糊里糊涂地转述了訾骄的几句话,一半恍然一半迷茫,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与他聊一聊。
訾骄的确从他拧巴的表情中感受到了烦恼,隶南村内的大多人虽然偏听偏信,倒仍然有着淳朴的良善。大家囿于眼光见识相信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话,却不会因此苛待一个小孩;而面前这位自小耳濡目染听着旁人夸赞与艳羡长大的人,亦会去反复思考这件于自己有利的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訾骄呼吸着大片田地之上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道的新鲜气息,思忖后直接道:“翁爷爷的批语有那么要紧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读书有成、得中秀才,难道不是你自己日日看书学来的?结果是你自己挣的,与他的批语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翁爷爷的话还能成真,那才真是仙人下凡来给你批命了。”訾骄侧首望向他,眼尾勾挑着带出一个晃人的笑,“果真如此,倒由不得你们不信。”
他的话中、笑中竟都好似含着骄狂肆意的张扬,尤照景呆愣愣地盯着他投向自己的笑眼,仿佛醍醐灌顶,灌下来的却全是对方清凌凌的嗓音。
“我......”尤照景口中呆呆地蹦出一个字,又顿住,片晌后续道:“我不信他。”
訾骄颇感孺子可教地颔首。
尤照景:“我信你。”
“......?”訾骄莫名地瞄他一眼。
尤照景哼哧着找补,“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对。”
两人蹲在田埂上聊了几句,娄琤很快便找过来,抬臂擦净额头上的汗,背起一旁放着的竹篓子,“地看完了,撒的种都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