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他依言照做。
燕昭再次认真打量起这张脸。
确实很漂亮,饶是她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素面无妆,苍白里带着点寒风吹出的粉,像白玉剔透,又像琉璃易碎。
只是她早过了喜爱珠玉的年纪,琳琅入眼如无物。
她收回视线,打算让人离开,突然,脑海像是劈过道闪电,撕开了弥散已久的雾。
这张脸,很熟悉。
那双眉眼,那截下巴,鼻梁上那颗痣。
熟悉。
无处不熟悉。
可除了‘熟悉’二字,她再也想不起其他。
燕昭竭力回想,可大脑似乎在和她作对,脑仁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越回想,疼痛愈烈。
记忆像是伤口结了痂,她想撕掉血痂看一眼,却只看见一片鲜红。
虞白正麻木地跪着,靠掐着自己掌心才保持清醒,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书案后的人倒下了。
书云第一个冲进来,有条不紊地扶燕昭在软榻躺好,朝外头喊:
“殿下又不好了,传吴院使来!”
急促脚步声中,虞白怔在原地,反应有些迟钝。
又不好了……
什么叫‘又’不好了?
他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片刻后,软轿接来了个老头。
吴院使吴德元照料长公主府许多年了,下了轿不用人带路,自己就往书房跑。
一边颤颤巍巍跑,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念叨:
“怎么说都不听……让休息不休息,让放松不放松,照这样下去,只会比先帝更……”
到书房门口了,他自觉噤声,快步走到软榻前。
刚一看清,面色大变。
软榻上的人面如白纸,痛苦无比,冷汗浸透了她外衣罩衫,就连软榻上也洇湿一片,像在承受极刑。
自打前几年,燕昭便发起了头痛病,摄政后事务繁忙,发作得更加频繁。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有今日这般严重。
吴德元无暇多问,立即驱散了室内侍从,准备先给燕昭施针镇痛,可她本能挣扎,他无从下手,又不敢冒进,折腾半晌也未见起色。
正急得额头冒汗时,他忽地听见身后响起道声音,清棱棱的。
“只是止痛吗?让我来吧。”
他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殿内还有一人。十六七年纪,一身雪白,人也雪白,站在那儿像鬼影似的。
太安静了,存在感全无,以至于方才侍从离开时,都没人记得带他走。
他说什么?让他来?
吴德元本就焦灼,听见这话立马冒火,压低声音骂:
“小兔崽子,想送死可别扯着我!你知道这位是谁么你就大放厥词,你哎哎哎哎——”
他一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少年拈起根银针,接着虚握住榻上人脚腕,指尖轻轻一弹。
银针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又准又稳地飞出去,正正刺入太冲穴。
吴德元一愣。
他也想走远道,可是燕昭发病正激,一靠近就挣扎躲闪,更别提定穴进针。
紧接着,他又发现一件事情。
软榻上的病人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恢复平稳。
起效了。
吴德元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紧接着,脑中轰隆一响。
一个几乎荒谬的想法在他脑海浮现。
他僵硬地转过视线,看向身旁的少年。
明明那么年轻,却对经脉穴道极为了解,完全无需斟酌。银针就像他指尖的延伸,手指一拈一弹,针尖入体,分毫不差。
吴德元越看,越觉得熟悉。
越胆战心惊。
“留针一刻,便无大碍了。”
虞白轻轻留下一句,接着起身离开。
他头重脚轻,身上也疼,只想快些回去,裹着被子睡一觉。可刚虚浮地走出几步,他袖子就被人拽住。
“……你是谁?”
虞白闭了闭眼睛,再次报出那个玩意似的名字。
可对方却好像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那是虞氏针法,我绝不可能看错。”
老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隐隐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虞白慢慢转身,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
从前,他跟着父亲去太医院的时候,吴前辈待他很好。吴德元没有后代,还动过收他为义子的心思。虽然父亲没有答应,可那些年,他一直将吴德元当长辈看。
这些年……吴前辈他苍老了好多。
接着,他垂下眼,轻轻拂开吴德元的手。
“虞氏全族落狱,先帝亲口定的罪。世上早就没有虞氏了,吴院使,您怕是弄错了。”
他视线都开始模糊了,但还在说:
“殿下有恙,本该由吴院使全权负责,您却交由他人之手,实为渎职大过。因此,为了您自己好,还请不要提起我。”
恰好书云等人带着安神药来了,人声窸窣中,虞白踉跄着走远了。
只留吴德元愣在原地。
耳边传来侍女奏报,说燕昭大有好转,他却如同呆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认错。
曾经国手虞成济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不可估量的虞氏后人,他几乎当亲子看待的晚辈。
他眼看着那个小娃娃长大的,绝不可能认错。
那就是虞白。
-
挪回寝室后,给燕昭擦过身、喂过药,书云遣散众人,自己在外间守着。
这次发病凶险,她余惊未消。
隔着窗缝,她望向漫天大雪,在心里默默祈祷。
若有神明,请保佑殿下,至少……让她今晚好眠。
或许是祈愿真的灵验了,这一晚,燕昭睡得很沉,比过往很多个夜晚都安稳。
可这并不是一个无梦的夜,相反,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