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尽收在陶夭夭眼底。
虽然发丝依旧凌乱,可眼中已经少了许多第一次见此景的惊吓和绝望。
“壮士留步。”燕绥抬步正欲离开,陶夭夭红唇轻启,柔声道。
燕绥好似这才注意到拔步床一角,正窝缩着一人。她紧蜷双膝,被褥裹身,只余眼眸泛红地啜泣着,似荒野里被风雨敲打蹂躏就要摇摇欲坠倒在烂泥里的小白兔。
寒风灌入,燕绥墨色衣摆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纵然是站在宫灯下,周身依旧笼罩重重阴影,似这暗夜里游走的鬼魅。
他的眼角早已凝结一层薄霜,淡扫过来时,陶夭夭浑身猛烈一颤,求生的本能驱动她艰难开合双唇,
“壮士,奴家本是良家女子,今日是夫君迎娶之日。可谁曾想,夫君不仁,竟半路改道,将我卖到这里。”
说着,陶夭夭跪在床上,因身动被褥滑到双膝,被撕得零碎的嫁衣挂在身上,遮不住片点春光。已经率先走出屋门的十五连忙别过头去,又想起什么低头回身贴心地为两人掩上房门。
陶夭夭扬起泪痕未干的脸颊,“今日有幸得官人搭救,若官人不弃,愿穿这一身嫁衣,嫁与官人。”
那双淡褐色的眸子蓄满了泪水,一颗一颗挂在眼睫,盛不住了,却仍倔强得不让流下。
正对上燕绥探究的目光,陶夭夭勉强提了提嘴角,干巴巴说完,
“不求名分,只愿长伴官人身侧。”
陶夭夭后,似有些娇羞地移开视线,对方那双眼眸,深邃得如万里星空,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虚妄,直视人心最深处的秘密,她眼底的一切妄念全被硬生生碾碎。
天色既明之时,皇城司才从县令府上离开。只是指挥使的马鞍上不仅多了个人,还是一位声娇身软的小女娘。
十五骇得双眼瞋圆,问善后刚到的侍卫初一,“咱们主子难不成转性了?”
初一勒马,目光与身形同样沉稳,“主子性情变不变于我而言,永远是主子。”
他不去深究细想,也劝十五不要损耗自己的心性。十五晃着手里的马鞭,洋洋而谈,“依我看,主子没有变。至于为什么让那个小女娘亲近,指不定并未将她视为人。”
是猫儿是狗儿,但肯定不是个人。
“还敢无端猜测。”初一侧目而视,“刚挨的十杖还不长记性。”
十五忽得又感觉脊背隐隐作痛,堵住嘴巴不敢再言,只剩一阵哒哒马蹄声。
小女娘虽瞧着弱不禁风,却硬是随军疾行一路北上,没道一声苦累。又见主子亲自将人抱进京城外别院,这下,十五更猜不透了。
——
一夜噩梦缠身,陶夭夭睡得并不踏实,索性不到五更天,从睡梦中惊醒后,就再没合眼。
陶夭夭一次没逃走的是县令那一晚。那晚,她一开始死在了那里,在与县令殊死搏斗护住清白时,额头磕在桌角上,香消玉殒。
弥留之际,她见到屋门被踹开,一男子一身紧素紫衣走进,外面裹着的黑色大氅卷带稀稀落落雪花粒,一脚把县令踹翻在地。
垂眸看见陶夭夭,示意手下查看。
可惜,她已经没了生机。
就差半盏茶的功夫,如果她能与县令再虚与委蛇……
雪过月朗,寒风吹得窗棂扇动,陶夭夭索性拉开一角,让清冽的月光无拘无束地洒进屋内,与昏黄的烛光交织出一片不真实的光影。
她站在窗前,任由带着几分凉意的夜风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回想起那晚,当她再次醒来时,还是重生在了那个夜晚,像是场噩梦没有终点。这次,她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没入贱籍,却将自己一下子推进地狱。
索性她懂药理,跟随燕绥离开县令府前,将喜房里唯一与药沾边的合欢香一同顺走,日后她将其中致幻之物提炼出来,成了她逃出樊笼的倚仗。
是了,她终究从那处花草青苔都沾了血腥的别院一次性逃了出来。相较于前任夫君燕玖的背叛,相较于死在县令手中一回,每晚梦魇缠身,还是不断重复着从别院逃跑的梦。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那个把她圈养在别院的皇城司指挥使大人是她见不得光的过往,让她嗅到了真正的危险。
屋外的世界被雪覆盖,一片洁白无瑕,陶夭夭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屋檐,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皎月亘古不变,而她又换了处四方天,只是这次,欠她的,她要一一讨还。
不惜一切。
夜色清冷,陶夭夭难得守了一段宁静与孤寂。
天光未亮时,房门偷偷摸摸被推开,翠竹蹑手蹑脚从屋外闪进来,她没想到陶夭夭已经醒了,骇了一大跳后,逼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她顾不得朝陶夭夭福身,打开衣橱,取出几件陶夭夭常穿的棉衣,“姑娘,咱们赶紧走。”
陶夭夭倚在窗前未动,轻疑,“发生什么事了?”
翠竹叠衣的动作未停,一五一十抱怨,“别提了。姑娘你先前让我打听燕府二爷燕逸之娶妻之事,今晚我打听到,他原是有两个正房妻子的,第一个过门不足百日病逝,燕逸之并未将她葬在祖坟,非说夫人夙愿乘舟而去,便用一个筏子把她送走了,曝尸水中。第二位夫人过门也才一年,不慎跌下山崖,寻了半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姑娘,我知你想为老爷夫人报仇,可是再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当。我当初就纳闷,燕府如此京都大户怎么看得上陶家那样的小门,分明是同宗,陶家自己的姑娘不愿嫁,偏轻易同意了您替嫁。原是个狼窝,真是黑了心肝。”
灯火摇曳,陶夭夭罩在破碎的光影里,“你向谁打听的?”
翠竹直言,“遇到一个嘴碎的小厮,我,呵,略施了点美人计,他就秃噜秃噜全说了。”
意识到什么,翠竹疑惑问道,“姑娘,哪里不对吗?”
“应该没什么不对的地方。”陶夭夭关合窗棂,走近前,眸眼依旧柔软。
翠竹裹起包袱,正给陶夭夭上妆穿衣,陈婆子推门进屋,手里捧着礼品单子,一眼便看见圆桌上的包袱,眉峰料峭,呷着陶夭夭,
“娘子这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