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夜,尚九玖没有回家过年。老人家常说,过了除夕就长了一岁。他按下打火机,微弱的火光从小缝中透出,缓缓点燃雪地中的烟花。烟花发出“吱吱”的声音,娓娓道来,带着一年的不如意在夜空中绽放。烦恼随着烟花飞向远方,人类在此间奋力前行。这一刻,仿佛是他与二十二岁的告别仪式。二十三岁走近,他即将踏入新的生活。
尚九玖实现了在村子里支教的梦想,但配音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他也没成为什么“有趣的大人”,正如小时候自己所期望的那样。然而,尽管如此,他依然生生不息,生活并未磨平他那无坚不摧的棱角。
“尚老师!你看!”村里的小男孩指着夜空中的烟花,“太阳!”
“这不是太阳,是烟花。”小女孩站在旁边,一如既往地反驳着。
尚九玖笑着解释:“小三用了比喻。”
“比喻?”小女孩侧头仰望,目光与尚九玖温如曦光的双眼相遇。
“下个学期会教你们。”尚九玖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
本以为今年的除夕夜也会寡淡度过,但一条陌生的短信突然弹出,紧紧地钉在屏幕中央,扰乱了尚九玖平静如清茶的心境。
一条语音响起,熟悉的声音直击他灵魂深处。
【见一面吗?】
摆渡人似乎就站在他的面前,离开或停留,选择权在他手中。
【地址:长扬农场】
长扬农场已经废弃多年,夜色已深,从这里到那儿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换作别人,他或许会拒绝,但这是他,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他。
“小三、阿胶,老师有点事,今晚就不陪你们了。”尚九玖匆匆地转身离去,雪地上只留下他离开的脚印,四周被白雪围绕。
“老师你这么晚去哪啊?”小三害怕离别,生怕老师再也不回来,对此他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语音听不出来吗?”阿胶拿起打火机,熟练地在手中玩转,“老师去追喜欢的人了。”
“什么?”小三皱着眉,额头上三条明显的皱痕,“可是那个人是男生啊?”
山路逶迤延展,石泥路坎坷崎岖,那辆开了几年的二手车,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上下颠簸,但内核却稳得离谱。或许,老车也有苍老的雄心壮志。月光随意洒在人间的各处,穿过弯曲不齐的树枝、左右摇曳的叶子在过路行人、车辆的影子上投下斑驳的光。
尚九玖上了高速,车速飙升至最快。这根被迫保持被动的弦,历经波折后终于如愿放开,他等对方太久了,以为身处泥泞中的何祺然,这辈子都不会跨出那一步。
但一切等待都不是徒劳,这个除夕夜,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刹那,一切注定不平凡。
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心脏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都二十三岁了,尚九玖还是会因为一些事激动紧张。他紧握方向盘,嘴角不禁上扬。
尚九玖将车稳稳停在农场门口,刚下车便与那个许久未见的人对视。心有灵犀般,何祺然打开老旧的栅栏,缓缓走来,步伐从容,或许他也想珍惜这段“二人世界”的时光吧。
北方的冬季,冻得人心头发凉,而此刻,尚九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他率先开口,话语中带着水蒸气:“上车聊,外面冻得慌。”
何祺然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像几年前的那个夏末秋初,他们再次坐在车内交谈,只不过,岁月和心情都已经不再相同。
何祺然的变化不大,肤色比以前暗了些,眼神平静如死水,脸颊微红,或许是喝了酒,然而,他依旧清醒:“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会来。” 话语轻淡,尝不出咸甜。
当两个人相隔千万里的时候,尚九玖脑海里有一堆话想说,可当两人近在咫尺时,他的嘴巴却突然罢工,大脑也随之宕机。
“我。”尚九玖双手紧握大腿外侧,“对不起。”
他看完日记本后,就打算将它寄给何祺然的父亲,但寄出去后又后悔了。毕竟,日记是个人的隐私,有些话,还是当事人亲口说出的效果更好。
“没事,至少你替我迈过了这个坎。” 何祺然怕他自责,补充道,“我父亲现在对我挺好的,那个男的也抓到了。” 自从何祺然父亲得知这件事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平时对何祺然漠不关心的态度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日除夕年夜饭上的他们,最像彼此的家人。可那股苦涩已深深扎根,早已根深蒂固。何祺然并不打算原谅他,但他嘴上没有说什么,平静地接受所有曾经期望的美好,而这一切都悄然进入了怀里。
全家弥补过失般的亲情让他进退两难,于是他只好出来透透气。醉意朦胧中,他冲动地输入了那个被藏在角落两年多的号码——那是朋友给他的,知心朋友知道他心中的结,却不常提,怕他做出过激的行为。
他决定主动联系,就像多年前的那个订单请求。
兜兜转转,不时的退缩,就像编排好的舞台,爱的华尔兹一响,他们注定会重逢。
尚九玖刚把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何祺然却又丢出一句:“我不打算继续治疗了。”
他不得不承认,何祺然从小到大都有一种特技,用最平淡的语气将他燃起的火焰熄灭。
尚九玖不再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何祺然直视车前方,残月从云层中缓缓走出,边角的云朵仍随着它飘动。
“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何祺然在寂静中开口。
“就是跌倒了还能笑着爬起来。” 尚九玖接着补充,“顺便捡点掉在地上的零钱。”
何祺然毫不留情地反驳:“活着没意义。”
“或许,活着的意义并不是一开始就能找到的。” 尚九玖侧头,目光凝视着他那平静的侧颜,“它更像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断探索,直到最终有所发现。”
“过程太煎熬了,苦海无边,我闯不过去的永远是那场风浪。前方再美,也只能听别人说说。” 何祺然的嘴唇依旧冰凉,话语平静,“太累了,死亡才是结束这一切的唯一办法。”
“你怎么确定这苦海是无边的?又怎么知道你永远闯不出这场风浪?你是天眼?亲眼目睹了这无边的海?还是你是预言家?可以未卜先知?” 尚九玖的职业病又犯了,他喜欢围绕着一个小观点与不同意见的学生、老师辩论,严肃且有力的回击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好在尚九玖迅速回过神,避免陷入争论:“抱歉。”
何祺然嘴角轻扬,他从未见过尚九玖对自己如此锋芒毕露。
何祺然是个尊重对手的对话者,他继续秉持着自己的观点:“我没见过,也无法预测。但我一直想表达的重点是航海的过程,我的海域并不好闯。”
回忆如针般刺痛着何祺然的每一条神经,他像三角贸易中的黑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抗争,最终只能迎来船长的嘲讽。
何祺然强忍着泪水,眼中闪烁着不由自主的泪光:“我的意志被控制了,我闯不出去了。”
泪水滴落。
这是何祺然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诉。东南亚地区的封建思想仍在影响着他,许多大人认为大的孩子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表露痛苦……那些腐朽的思想让尚九玖愈加讨厌大人们,从小到大的逆反也让他愈发不认同这些陈腐的观念。
“那就没意义吧。” 尚九玖妥协了,他不忍心看到何祺然在他面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