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捧着两张薄纸,那是他的儿子纪涟,也是将军府的庶子,从不远处的登州寄来的信。
登州毗邻上京,最能见识到京都繁华,那里的举子据说是整个大雍地界中最多的,也因此,那里有名的塾师和私塾多如牛毛,几乎在大街上一步便能见到一个。
起初登州不过是以“举子多”而闻名,直到先帝时期,当朝首辅举自登州,在位时曾玩笑着数过朝中自己登州老乡的数量,却发现竟有半数之多,从此,登州城“科举之乡”的名头便传开了。
也是从那以后,不仅登州本地的学子在登州找塾师、入私塾,就连上京之中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也常有送去登州读书的,其中便有陆暄的两位哥哥陆瑾陆瑜,还有将军府家的庶子纪涟。
纪岳连发妻早逝,只留下了纪淼淼一个女儿,他自己虽没觉得有什么,但他母亲却毕竟是从田间地头长大的,家中必须要有个男丁续香火的想法根深蒂固,于是逼着纪岳连又纳了闻氏,只是奈何闻氏的肚子也一直没消息,却也不好逼着儿子再纳一房。
后来老太太自己偷着去庙里求过签,庙中的僧人说那是因为纪将军虽护国有功,但却杀孽太重,需与礼佛的慈悲人家多亲近才能破解。
当时上京之中阖府信佛的一家就一家,那就是连氏的母家永定伯府。
永定伯府爵位承自祖荫,百年下来却逃不过一代不如一代的命运,这一代伯爷,也就是连氏的父亲则更离经叛道,早年做了不少不是人的事,后来险些遭了报应,这才学乖了,觉得自己这一身罪孽,能活下来全靠佛祖保佑,从此一心向佛去了。
家主成日里吃斋念佛,于是阖府上下都有样学样,几乎就差逢人便道“阿弥陀佛”问好了。
而纪岳连与连氏,也便是在永定伯府的宴会上相遇的,据说连氏竟一眼便认定了纪岳连就该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又加上老太太的撮合,两人顺理成章成了亲,而不久之后,连氏竟真给纪岳连生了个儿子。
老太太年事已高,早年吃了不少苦,身体一直不太好,了了最后的心愿,不久之后便去了,没能看着这个她期盼已久的纪家唯一的男丁长大。
只是或许若是看了,她便无法走得那么安心了。
连氏虽出身永定伯府,但慈悲为怀的心肠却一点没学,倒学了不少永定伯后院里那几位姨娘争风吃醋的招数。
起初她以为自己要斗过闻氏,岂料闻氏根本不搭理她——她甚至连纪岳连都不怎么搭理,两人可谓是真正的相敬如宾,见了打招呼都要隔个一丈远,后来闻氏干脆连门都不出了,干脆搬到佛堂成日与青灯为伴去了。
后来她才发现,纪岳连心中忘不掉的那位,乃是他的发妻余氏,可活人哪儿斗得过死人呢?
总不能让她把余氏那副大概已成白骨的尸身从泥里刨出来,再当着纪岳连的面给他表演“她的贤良淑德都是演的”吧?
于是连氏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想着他毕竟是个男子,长大后只要稍微比纪淼淼有出息,她母凭子贵,总归能在纪岳连心中与余氏比一比分量的。
可是往往便是揠苗助长,她越是希望纪涟事事优秀事事都比纪淼淼强,却将他养得越发懦弱没主意了。
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这唯唯诺诺的毛病便越发让人讨厌起来。
她看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竟长成了这样,心里越发着急,干脆狠心将他送到登州读书去了。
登州虽离上京不远,可到底不在上京,不在将军府,纪涟从小长到这么大就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成日给她写信,信里哭哭啼啼的净说些不顺心的事,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希望娘赶紧把自己接回去。
可连氏却是越看越烦,恨自己生了个这般没出息的儿子。
今日她又收到了登州来的信,读完便扔在一边,脸上被昏暗的烛光照得明暗不定,想也知道心情肯定不怎么样。
她那陪嫁丫头红杏,如今玉春苑里的大丫鬟在旁边看着,知道肯定是涟少爷又惹夫人不高兴了,这场面她不知见了多少回了,该怎么哄心里早就有谱了,上前一步,一边给连氏捏肩,一边轻声道:“夫人不必忧心,玉不琢不成器,咱们少爷那是还没过了命里的那关历练,等以后再长长,指定是个一表人才的才子啊!”
往常连氏是最吃这一套的,然而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消气,反而直接将那封信撕了扔在地上:“以后以后,等到了你说的那以后,都不知老爷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红杏吓得赶紧跪下,头都不敢抬,只道:“奴婢错了,奴婢嘴笨不会说话,请夫人责罚。”
连氏这几日本就被给纪淼淼送《女诫》那事弄得心里郁闷,纪涟这一封信来得更是火上浇油。
眼见着纪淼淼那个没娘的整天作天作地让纪岳连心里光惦记着闺女,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在登州“悬梁刺股”的儿子,本想着陆家那小杂种来了能让她少给自己添点堵,却不想反而弄巧成拙,如今纪岳连不仅对纪涟的事毫不关心,甚至已经几天没来看过自己了。
她越想越恨,心中的恶毒仿若实物,就要透过那双勾人的眼化作利箭将钟毓院中的纪淼淼射了个千疮百孔。
“起来吧。”她轻启朱唇,仿佛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备纸笔,我要给宫里的姐姐写封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