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提亚!
她正解自己的发带,使那曾已灰白的发散于风中,面色淡然坚毅,如那最年轻时般,忽听有声,从海岸上传来。她转头,见来人慌忙策马赶来,挥手招呼,语气平淡,道:“老鬼。”
诗妲库娃,不必说,满头大汗,血污遍身,如此情形,自喀城大战来还是头一回,眼中既是旧日嗜血的残痕,又是惘然,惶恐,担忧,迎此番大乱,原先本该是为自保而逃,却是因担忧塔提亚在海上,又见那处血火冲天起,自是悲痛不已,奔至海岸观望,甚忘自身安危,先前尚在流泪,对那蓝火烟灰,陨龙之景嚎哭,虽不知究竟遇了何敌。
血风浓郁,便似夏景,浓郁化人。塔提亚见诗妲库娃跌马踉跄,跛行沙上来寻她,抿唇而下,将她托出,挖苦道:你也是孤家寡人了。
最后竟来关心我。
而这老将军——美斯明家的光杆司令,王脉的末裔——诗妲库娃,这老人,实际上又将飞快地褪去这一切,失去这一切,使肉身融化,名字剥落,仅握着她的手看面前光怪陆离的景象。
——这是发生——发生什么啦——
塔提亚?
她没法解释;她没法解释为何她乘着艘飞快的船乘风破浪地就从‘海渊’的地域内赶了回来,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船全是用铁做成的,为何那飞弹能在天上追着龙飞,而为什么她们毕生的追求——龙身,在这种火力轰炸下看上去还是欠些威力——而她也不是很关心。她看上去回复了她平常的状态,而不是前些日那个在家醉生梦死,意志薄弱的酒鬼。
甚至更多。她的手稳定有力,目光平静,与诗妲库娃颤抖的面容相对,听她颤颤巍巍地,指着身后那群衣着怪异的人,问:
这……这些人……是你的朋友吗,塔提亚?
她好歹看出,确实是这群从铁船上跳下来面目奇异,从未见过的人救了塔提亚。塔提亚笑了,在这成千上百的从上百艘快船上跳下来的士兵中看诗妲库娃,两人彼此搀扶;她像看着年轻孙女的老人样,看着塔提亚,嘴唇翕动,手指颤抖,抚摸她的脸。
“你——你,”她说,惊愕望这血光中的浮风,竟见阵柔嫩的光辉绽放于她的蓝眼中,难成言,唯叫她的名字:“塔提亚——”
她眼中那女人在微笑,她的手指抚到她年轻而紧绷的皮肤,那言语如此飘散在空中,惊叹:你变年轻啦!
诗妲库娃捧着她的脸,泪水在这风中滴落,诚实而笨拙地望着这红发女人,说:
——你和卡涅琳恩长得真像!
持枪械的士兵和驭灵师奔下甲板,经过两人,绝不对话,因此事既做不到,也没必要,恐有一二,据塔提亚所感,尤其心善之类的人会关切这个哭倒在地的老妇,譬如那个将她从海中救上来的人,但绝大多数人只匆匆经过彼此,如世界大多相遇般。
——你长得真像卡涅琳恩——你长得真像她——
诗妲库娃捂着脸大哭:我的安多米扬——
血风狂舞,笼罩整个喀朗闵尼斯,整个沃特林,不,不止如此,抬头看那红蓝交织的天空混凝着透亮,异样而流动而蔓延的质地,人会知道这巨大的场域在覆盖兰德克黛因,甚是尽数寰宇,但,尽管知道这点,她并不害怕。
——老鬼。
她低下头,抱住诗妲库娃,将她哭泣颤抖的身体揽在自己怀中,拍打她的背;她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人,诗妲库娃必然知道,应是感奇怪,却唯神情凝固,泪水似河,靠在塔提亚肩上,喃喃:为什么。
塔提亚闭上眼。
——你不用再想她了——不用再想你叔叔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这话令诗妲库娃挣扎,尽管在土地剧烈的颤抖和她们两人,或说这奔跑和吆喝的异乡军士,城中跪地祈祷或已感大难临头的居民和更远,更远乃至所有能看见这如玻璃般凝固,纯净而一如永生和死寂的蓝电红天的所有人,都能感到何事在崩落,某种秩序在解离,如是等级,头衔,责任和压迫——她不是不知道,仍然,她摇头,哭着——尽管徒劳——
我怎么可能忘呢?
哪怕世界在崩落,哪怕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蛮人在我们的土地上跑——哪怕——她像孩子般哭,打嗝——哪怕有人——有人在天上飞——这一切都反常了——没有意义了——
我怎么能忘记爱过我的——我爱的人呢——
泪水滴在海中,土地正融化,两人膝下有那涌动的水声,恐,此时于每个兰德克黛因人心中都泛起于最初曾听见的回溯之音;当陆升起,当陆沉没。
诗妲库娃的力气渐失,跌在塔提亚怀中;年轻的塔提亚,她的红发如被某种灵光所支撑在此众生颓唐而绝望时向后飞散,令诗妲库娃发出天真而筋疲力尽的呢喃:你的头发真好看,塔提亚。
她啜泣,抱着塔提亚的身,泪沾她的颈部,竟感这残酷的老友,既未厌烦,也未阻止她——不错,她是知道的——她们毕竟已相处这么多年——她知道塔提亚不是什么怪物。她在她生病时甚至还会照顾她呢!她想着,泪水愈滑落,在这震动的地上,哀嚎的风中和天中的蓝电金光,竟忘了一切,唯思索那问题,神思澄澈:
为什么呢——
塔提亚笑了。诗妲库娃抬头,看着她明亮甚美丽的脸,仿见阳光。她感塔提亚轻抚她脸上的泪,对她说:你不用再想她们,不用再为此哭泣了,老朋友。
她说:“因为一切都要结束,所有失去的都会回来;我们不会停留在这。”
塔提亚?
诗妲库娃没有明白;或者说,她只是在语言上没有明白,叫着她的名字,询问着她为什么。但她的眼明白了,因里头没了任何恐惧,她的手指明白了,松开塔提亚,任她离开,没有挽留。
“别担心,老鬼。”塔提亚走入海中,红发如海上花映照其上,她回头,朗声道:“我们只是曾经做错了,现在还有改正的机会。”
怎么改?
诗妲库娃抹着眼,听她说:一会你就知道——当它来找你的时候,你就知道。
她对她举起手,握拳,这动作的意思是:我走了,执行任务。
诗妲库娃看着她离开;她看着攥紧衣襟,踌躇满志,像个年轻士兵般出发,红发迎风飘扬,登上山麓,仰头上视,仿身旁有人。她感到那儿真有一个人,因塔提亚看着那的神情如此专注,似在汇报,宣誓;似个看着信赖之人的将士。她甚几是幸福的。
——你害怕吗,女儿?
灵魂问。
塔提亚登上山;记忆于混沌中交织,身体为陌生的力和阻挡驱使,愧疚与疑惑撕裂她的身体。她向海上望,可见那被染红的海面和浓烟如云;她向城中看,可见街道似正为看不见的巨手扭曲变形将惊慌迷茫的人群淹没其中,如她们本就是血管中的一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