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穿过草丛,过了会,听见人的脚步声,以及自己那心声:
他——死了吗?
不——不——当然没有!他了解肉身死亡的感受,从未如此鲜活——他感到足下余温未消的土壤,甚能朦胧,在无数生息流转的经验中,知晓这是初春,万物始新,生而勿杀——
予而勿夺——
有什么事物从他背后来,他可察觉,而骤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是微黯,危险而谨慎的。一个捕食者,无疑,但是位非常年轻而不熟练,在夜色中甚有几分文静优雅之意,使人想到位幽静的女郎——一只纤细的雌豹,而此感不知为何令他浑身血冷,下意识便向前飞奔,发出那,咯咯,咯咯的叫声——他当然意识到了何事究极的扭曲和怪异而刹那也听见了始作俑者的笑声。兴许那来自天罢——但他又觉得那声音如此像他自己!
(为何不呢?封魂棺是什么?)
(——他自己的心。)
捕猎者搭上了弓;他无法呼吸,如果现在他有张脸一定是泪流满面,痛苦不已,滑稽难持。他能听到那简陋小弓,大约就是这位美丽女郎自己制作的,勉强拉开,大约她的手也在颤抖而那木摇晃,与弦相撞发出孤独的战栗,而这让第二阵气息——这彻底击垮了他心防的气息变得如此鲜明——不!
这不是真的——这肯定是个幻觉——别回头。
他对自己说,像在地上爬向,像在泥泞中挣扎,从未如此绝望——不可能!
不要回头——回头它就会成真——
那箭射出,擦过他的羽毛,掠起片洁白的云,这射得不深,甚至,根本没能伤到他的肉,他却发出尖叫,凄凉不已。
咯咯!
那白鸡的羽凌叶而起,使捕猎者犹豫了;这猎物的反应多大!
她放下弓,神色空洞复杂,许久,垂头,靠着林木,眼泪无声淌落,远处传来那声音,道:
王女殿下——
她转头离去,留那只鸡奔向远处。
他爬行者,眼中溢满了泪水,嘴唇喃喃:……林。
林!
他不能说其余任何词,只有这一个字,而诉说一切——一切的倾斜,崩溃和颠倒,像射出的箭,难以复原。
昆莉亚愿使自己放心,或,好歹,令自己不要这般忧心。对于像她这般已耗尽一生在守望和守卫上的人来说,要能做到最终忽略一切细微变化而使生活平静怡然,最好,而也最终是唯一的方法便为遗忘和忽略。人们道她——衰老了,从身到心,自动退出了城市生活,在田野中流浪。无疑,让沃野暖风抚着她渐入昏沉的身是让她自己也舒适的,也,她深知,代替无法愈合的心伤,用朦胧而温暖的麻木将她填补——她向田野深处走去,问自己,这问题:她是否能接受,此念,无得而终,此问,无答而逝?
她面露苦笑,唯张开手指,轻抚花瓣 ,向田野深处去,似与自己呢喃:我能接受此事。
毕竟,不是所有过程,都有结果——
(她为此黯然神伤,偶在思绪间掠过数年间的劳累期许时,长坐月色下,颓然无言,感夜神冰凉,然,恐她在最疲劳悲伤时,尚未意识到,那最该令她恐惧,或已,悄然于各类事物的整合中,无论她多意在忽略,意在相信这永远的春日已来到——尚未意识到,最可怖的事,并非无疾而终。)
——而是所有事,都会有结果。
“——王女殿下。”
她听见自己错愕道,见面前那林中小屋,盖似曾在孛林树立的‘耕种者’,却更低调,朴素,有简陋围栏,多次加固,木种不同,再前,则是绿布蒙上土圈,隐见雨水滴落。
——这是如何?
无声。她抬头,则见厄德里俄斯,身穿单衣,垂头而站,难见神情。昆莉亚的视线僵硬移动从厄德里俄斯抿紧地嘴唇坠下,向她被雨水浸润而带着一抹她无能理解红痕和粉末的锁骨,再下,她血管鲜明而僵硬的手指,那流淌雨河的刀柄——深黑,深红交织的镰刀。
她的眼跌落——而倘若她不是用尽全力,她或许会在看见此景全貌时跪倒在地;雨水使她的目光倾斜,光滑——她看见地上杂乱的血脚印,看见地上散乱的白羽毛。鸟雀的头,鸟弯钩般多褶,金黄却已黯淡的爪从绿布后透出。她的眼转动,企图去明了——这样的模式,图案,要重复多少次,才能在远处冲刷出那血潭,在布匹下造出层叠的山峦——雨滑落,她的身体也开始下坠,有如掉落云中的巅峰。
她握住围栏,感那木条在土中晃动;她的声音颤抖,似也融入了面前的雨滴:
您——在干什么?
厄德里俄斯数久没有动作,而相反当她再看向她时她是平静的,只是身上带雨,多增疲倦。
她抬起镰刀。
瘟疫……
她道。
我没有办法。
他还活着,当然;他能感觉此事,因此在每回醒来时都感不尽的催促——催促他仍去完成何事。但他在无数不同的地方醒来,眨眼刹那,如被海流所裹挟——在孛林漆黑的城中,在他曾流连的床榻前,在那黑池的湖岸边,其景崩裂破碎预示神思支离,而或其间速度和时序都实在太迅速使他无法,拼接出完整的思维,但无疑,他已将它感到,只是难出口——他亦,也许不忍将它出口,只残留他痛苦,张口不言的刹那悲凉,在黑湖之面。
他——
(他在想这些环回是为什么——他思考此事,在暴风间触碰水柱的壁垒,依稀看向那些回忆;欲望,愤怒,斗争,毁灭。)
他的眼凝滞,在水墙破碎的瞬间,恍然大悟:
他早就放弃了——早就绝望了——
但他以为他可以面对结果——
他现在就要面对这结果——这个——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林!
暴风破裂,他化水跌落,浑身冰冷;这水沉重,压得他无法呼吸,片刻,面前唯那水色,看自己的手,在地上勉力爬行;地面如镜,照着他的黑色,而连着远处的白色。林。他喃喃道,只坚持向她匍匐爬行而去,见水色为血色掩盖。
夕阳于窗栏间落下,缓于那拖曳血光的痕迹,落在那端坐的女子头顶。林。他抬手,希望能呼唤她,唯知他已无力,也,料想她不能听见,唯努力靠近。
他在融化,血流蔓延。
厄德里俄斯低下头,似望地面何物,他以为她注意到了他,最后抬高了一次声音。
“迦林!”
他呼唤,却听她吸气的声音;他看见她手中猩红滴落;他听见她张开唇。
“哈啊!”
他再次掉落,进入丛林中,浑身落羽。这是哪儿?他无法判断,更奇异的是,他眼中看见的甚还是那露台;他感到的还是他自己的手,从后抱住了她,而他低下头——就能看见那心脏——在她手中。
啊!
他惨叫起来,因感手被切断——痛,当然如此,但最增加其限度的是惊骇。他感她抱住了他——她扣住了他——拧断了他的手。
鸡的脚痛苦地痉挛着;女人面容挣扎,仍,手中用力。
“林——不要——不要!”他大叫,企图去抢那心脏——那血红的龙心——你在干什么,林?你怎么想要这颗龙心?
生命温热地在她手中跳动,女人已举起了镰刀,仍最后回首望一眼这丛林,这漆黑而浓密的,曾承载她善与美希望的世界融化湮灭——泪水溢出她的眼角,她的身体在颤抖,眼泪燃烧,滴落。
厄德里俄斯望着夕阳,最末,似犹豫了瞬间,望向他;她似在这虚空中看见了什么。
她微笑。
“在那等着我,兰。”她对他说,抬起了手,捧起了这颗鲜血所铸的龙心,向自己的嘴唇。
她张口,道:
我马上就来找你。
镰刀落下。
啊!他惨叫,身体抽搐——死亡,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是杀戮,没有比这更明确的,但这超乎了一切——模糊了界限——他死过——成千上万次,但不是这样——
撕裂着他的灵魂——彻底的死亡!
女人挥刀,颤抖而沉重,她纤细的手臂飞溅血海,染红这宁谧的树林。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泪水不断跌落,将镰刀次次砸入那只雄鸡的身体,看着它挣扎,不再挣扎,看着它的羽毛零落,鸡冠坍塌,鲜血淋漓,那用血染成的领悟如是出现在她心中,抚摸她美好的面容:
这就是物质——
这就是堕落——
她撕咬那颗龙心,感血肉的味道浸没口鼻使她欲作呕,然又有另一阵感觉,甚引起一种深邃的,合一的快感,一种沉重的□□令她忘乎所以;她感到她再次和他在一起了,如此深重——
拉斯提库斯感心中剧痛;她的牙齿磨着他的血肉,她的镰刀刺破他的身体,将他肢解粉碎,而终于,这明晰的图解令心象发出崩溃的闭合声,过去和未来就此合环——命运已然完成,在这彻底堕落的一刻。
啊!
他发出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徒劳地用手去阻挡‘天火’的痕迹,阻止它在他身中,魂魄内的迸发,但黑血喷溅,剑身旋转,令他的力量流失,剧痛侵蚀全身。
他跪下,但这个袭击者——弑神者握着他的肩,用那天一般的眼,空洞而平常地,望着他绝望,跌落,好确认他的心彻底粉碎。他能看见她的脸,也能倾诉他最后的诅咒和仇恨,但在这绝命的一刻,他唯一的言语,在这血风前,唯是那绝望的呼喊:
“迦林!”
而其中,有多少愧疚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