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德里俄斯垂目,面露哀婉,掌心划过镜面,遮自己的面容,仿将自身的存在和幻影亦为之抹去。
“——叫坚硬和柔软彼此厌恶,叫上升和下沉天地相隔,这就是天道分开万物的方式。”她低声道,无奈而笑,却显脆弱了。她复抬头看他,苦涩道:
“不怪她们不喜欢我,兰。”她承认:“我是个身体和心灵都很脆弱的女人——我离不开你,但凡如此做我便痛苦。”
她走向他,搂住他,吻着他的嘴唇,在这个吻中诉说。
“所以你必须走。”她流着泪说:“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她能感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也是为痛苦而颤抖;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脊背。她们这样靠了好一会,最后,她说:让我送你出去罢。“我们走小道,我不想在众人面前。”她说:“带着我从海上的石头那儿去外面,去那片你待了数年的花田罢。你走了之后,我就住在那——我会将政事交给其余人。我再不会在人面前出现了。”
因为那有什么意义呢?
海风吹开树叶同发丝;海风席卷向山下的花田,金光满溢原野,两人牵着手,从海石那儿——走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过去才能经行的峭壁上走了出去——倒显得奇异,因为这毕竟是两个这么高,这么大的人;不过双亲也曾是孩子过,决然无可厚非。
——这儿。
他说。他先走了过去,将手伸出去,给她牵着。两块灰色海岩之下是青蓝色的海面,深有坠石,波浪翻涌,但她看也不看,牵着那手,提起袍子,便轻轻跃了过去,面带微笑。
——哎哟。
反而把他吓得不轻,生怕她摔着了,两手一伸便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笑个不停。现在,远离了人群,她又像夜间那样开心了;她像个少女,一个永恒的妇人,沉浸在情爱的漩涡中,海风卷起两人的黑发,使彼此一切的色相都互相缠绕着,若有风暴盘旋在那对相视的绿眼中。他望着她,难成言。
“也没那么可怕呀。”她抬手,抹去他额上的汗珠,柔声说:“其实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兰。”她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就是离不开你。”
——我是为了你才留在地上的。
他心中一动,想到这话,百感交集,而她似知道什么,拍了拍他的脸。两人往前看:海石上先前一段漫长的裂口和狭窄处已过了,前方是片缀有野草的广阔平台,再前,群鸟飞舞。
这地方多好啊。她的眼角眉梢中都是喜悦,轻笼发丝,令他复杂望着,仍不失笑容;她毕竟显得这样高兴,尽管,这句话——这地方,多么,多好,在辽阔明亮的海上荒野,无人之国中,倒若悦纳于人群消失。
“难怪那孩子以前爱在这儿玩耍。”她深呼吸着这儿的空气,转头对他微笑,令他浑身发烫——这不是欲望,而是欲流泪的冲动——不是么?一千年——两千年了——他什么时候再见到过她笑得这样开心,明朗过!这瞬间,他似感到压在他血管上的重量,他心中的限制,那一切苦厄都消除了,曾经所谓的为大爱,为正义,算得了什么?他不及压抑这想法,已在上前一步时使它成真,若说着——只要是为了她……
就是将那正义和大爱的一切都丢弃,我也愿意!
她绽开长袖,往前指,对他道:走吧,兰。
风像水般,搅动着时间和记忆;如凝固着生命。阳光明亮闪烁二人面容之间,再无二物,只有这恒久般的交流,在其中响起。
——那孩子也跟你一起走吗?
不错。他回答:米涅斯蒙已放弃了他那龙心,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恐怕他也有所领悟。
“我好奇他最后明白了什么。”她低声说,他没有那么热衷,但也理解,道:“也许下次我们再见到了他,便能问问他。”他偏头,望向海上,若望向海的对岸,长久思索,道:
但我希望他们对你犯下的罪已赎清了。
——肯定赎清了,兰。
她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她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当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神情他就知道,这让他想将她抱在怀中永不放开的神色——说,那是真的——她若跟他在一起,什么也不害怕。那对一个灵魂来说最痛苦的事,若能与另一个灵魂分担——又有什么可怖?
他包裹她的手,摩挲着,像某种节奏,如同她的轻语:
我不会后悔的……
我把我的心——我的灵魂——给了你——
你把你的心——你的灵魂——给了我——
“很痛苦。”她承认,灿烂地笑着:“但一点也不孤独。我爱你,兰!”
他噙着泪,点头,低声回道:我也爱你,林。而,奇怪,这话无论说多少次,似都有不同的意思;似有那永恒的意思。她们继续向前走,快到海石尽头之时,花田已出现,这回,她走在前面,率先登上陆地,对他伸出手,风将她的白袍似那抹永远在他眼前的白色,一种被在他心中的无存的虚妄——那善和爱和美的面纱,覆于他眼前。他望着她,悲痛万分又喜不自胜。我的月亮,我的银水——我的尘世幸福——我的善念慈悲。没了你,我会是什么,我本是什么?
她引他向前。
——那无善无恶的空虚。
他牵着她的手;她们一同走向那金色的花田中。
——比起见到那孩子……
她轻声道,像有些调皮的心思,偷偷用眼睛看着他。
——见到你比较重要噢?
“我?”他还沉浸在那震撼中,甚有点茫然,回神,见她严肃地望着他。
“来生。”她念这个词,释放了她的念,而刹那,整片金色的花海都像在叹息。
“你记不记得你还是阿丑的时候,在这里,叫我‘夫人’……”
他无奈地笑了:“我记得。我想忘都忘不了,林——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叫我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变成别人的丈夫!”
她咯咯笑:“笨蛋!其余你都不在意吗?总之,你记得——要来找我,就算我变成阿丑,我变成了狗儿,也不要忘了我。”
我怎么会?他悲伤地笑着,将她抱在怀中,搂得这么紧密,像要挽留她。
我们肯定是没法做情人的;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唔,但没关系。
她低声道,合着他的手臂。
“上苍还是垂怜我们的,”她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柔声道:“叫你做我的父亲和儿子,我做你的女儿和母亲。还有什么比这,能爱得更深?”
好吧,好吧。
我发誓——
“别!”他忽然将她拉起来,看着她,焦急道:“林林——别发誓!”
他欲对她微笑,安抚她,却终于显十分慌张了。他勉力微笑,抚摸她的脸,道:“你不用发誓——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她们俩靠着——像一对雕塑,一对圣像,立在这无人的原野上,眼泪如蕴含着时间的金水银沙滑落,落在花中,他喃喃道:
我一个人来就好。我誓言如此,不管什么痛苦灾难,不管何人何事阻挡,是非善恶,天道伦理,哪怕最终要让那至善至美与我为敌——
“林啊,相信我——你不用发这誓言了。”他抚着她的头发,对她如此说:“我那时对你说不约来生,只是自以为是,道那对你才好,只是已至岁月如此,堕身破棺,你的名字当是我生生世世的渴求,但凡你不厌弃我,我必然不与你相离。”
他含泪,有些强颜欢笑,道:“所以你不用了,好吗?”
她眨了眨眼;有人似望着这儿——那原野上,看不见的丁香的迷雾,叹息:
你不明白,兰——
“……好。”她回答。
当然,当然,为什么要为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情爱,不是件小事,但也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大事啊!没有那么神圣,但也没有那么堕落——能相遇就很好了,能相伴就很好了。为什么要发那么重的誓言呢?她也想不明白,只是似听到了空中的某种声音,说:迦林。
她不知道是谁在对她说话,而这声音,一直持续到了她将他送到花田边缘时。两人在那儿分别,泪眼婆娑,久久不动,直到太阳西斜,她才说:走吧。
他于是才转身离去。山坡上的金花伴随着他的黑发黑衣散落绽开,他不舍回头,与她望着,只见她伸出手,像放飞何物。
厄德里俄斯对拉斯提库斯挥了挥手,而,在他能挽留之前,她已转身离去——而达弥斯提弗的居民在此后的很久,都没能在任何人群聚集处见到她,只有农人和樵民偶来这田野之间,道曾在山林中见过她。她作少年时的打扮,姿态竟如少女般。
她用这举动催他离开,防止他于心不忍,而,尽管知晓如此,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原野中,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山林响动,如为之悲泣。